悠悠见南山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如同黏稠的蜜糖。陈悠不知何时，在单人椅上蜷缩着睡了过去，意识浮浮沉沉，总是被沙发上那人一丝轻微的动静或一声模糊的呓语惊醒，确认他无事后，才又疲惫地阖上眼。如此反复，直到窗外的墨色天幕逐渐被一种朦胧的灰蓝色稀释，远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就在这半梦半醒、现实与梦境模糊交织的边界，她感觉到一道目光。

　　陈悠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深邃的、带着初醒迷蒙与毫不掩饰探究的眼眸中。

　　许南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半撑着手臂，侧躺在并不宽大的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她昨晚替他掖好的薄毯。晨光熹微，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恰好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柔和了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他没有戴眼镜，那双眼睛因宿醉可能还带着些许血丝和浮肿，却异常清明地、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已经这样看了许久。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窗外早起鸟雀的啁啾，以及彼此间骤然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陈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于直接、也过于陌生的注视——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和重量，能够轻易穿透她所有伪装的镇定。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因刚睡醒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你醒了？” 这句话问得干巴巴的，毫无意义，却是在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许南山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细致地在她脸上巡梭，从她略显凌乱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到她因睡眠不足而眼下泛起的淡淡青黑，再到她微微抿紧、透露着不安的嘴唇。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质疑，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带着初醒慵懒的专注，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宿醉后的疲惫，却也有一种奇异的磁性。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却因沙发狭窄和身体不适而动作滞涩，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陈悠见状，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想过去扶他一把。然而，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的双腿一阵发麻，刚迈出一步，便是一个趔趄，低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没有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狼狈。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睡衣面料，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陈悠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许南山近在咫尺的脸。他为了扶住她，半个身子已经从沙发上探起，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瞬间拉近到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瞳中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拂在她额前的、带着淡淡酒气余韵和独属于他清冽气息的呼吸。

　　他的手掌并没有立刻松开，反而收拢了些许力道，仿佛无声地确认着她的稳定。他的目光从她受惊的眼睛，慢慢滑落到她微微张开的、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燥的唇瓣上，停留了那么一两秒。那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尚未完全褪去的醉意，又像是某种被晨光唤醒的、更为清醒的渴望。

　　陈悠感觉自己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惊人。她想抽回手臂，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得无法动弹。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变得稀薄而滚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越来越近的呼吸，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灼伤她的温度。

　　“我……”她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许南山似乎终于从那种初醒的怔忡和此刻暧昧的蛊惑中彻底清醒过来。他眸色一深，像是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和越界，扶着她手臂的手如同触电般迅速松开，力道之大，甚至让猝不及防的陈悠又微微向后晃了一下。

　　他猛地向后靠回沙发背，抬手用力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借此避开了她不知所措的目光。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静，只是那沙哑的底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抱歉，”他低声道，语气带着惯有的克制，却又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懊恼？或者说，是某种被打乱节奏的无奈？“昨晚……失态了。给你添麻烦了。”

　　手臂上那灼热的触感仿佛还在，陈悠有些不自在地将手背到身后，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没、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倒是你……感觉怎么样？头疼吗？要不要喝点水？”她说着，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向厨房，借着倒水的动作，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脸上的热意。

　　当她端着一杯温水走回来时，许南山已经坐直了身体，薄毯滑落至腰间。他身上的衬衫经过一夜的蹂躏，显得有些褶皱，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性感。他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轻轻触碰。

　　“谢谢。”他低声说，仰头喝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在晨光中勾勒出诱人的弧度。

　　陈悠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喝水而微微湿润的唇瓣上。昨晚那个危险的、关于“趁人之危”的念头，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让她心头一跳，慌忙别开脸去。

　　“你……怎么会醉成那样？”她没话找话，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些无形的、黏稠的暧昧因子，“程鸢她们胡闹，你其实不用那么认真的。”

　　许南山放下水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凉的杯壁。他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坦诚的、近乎笨拙的认真：“我想……试试看。”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试试看你所说的，‘传统保留项目’是什么感觉。”

　　只是因为……她想让他试试？

　　陈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她看着他，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此刻却因为想要融入她的世界，而如此狼狈地躺在她的沙发上，说着这样……近乎傻气的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水流，悄然漫过心防的裂缝。

　　“那感觉……怎么样？”她忍不住唇角微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调侃和柔软。

　　许南山看着她脸上那抹终于不再紧绷、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般的笑意，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随即，他也极轻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很淡，却真实地驱散了他眉宇间残留的些许不适与疏离。

　　“感觉……”他斟酌着词句，像是在做一份极其重要的商业报告，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很……热闹。也很……”他目光扫过她这间布置简单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公寓，最终落回她脸上，“……温暖。”

　　“温暖”这两个字，被他用那低沉沙哑的嗓音说出来，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轻轻叩击在陈悠的心扉上。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响亮的“咕噜”声，突兀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来源于许南山的腹部。

　　“……”

　　“……”

　　两人同时愣住。

　　随即，陈悠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清晨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清脆而愉悦，瞬间冲散了最后一丝尴尬与紧绷。

　　许南山脸上刚刚褪下去不久的红晕，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他有些窘迫地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但那泛红的耳廓和微微闪烁的眼神，却彻底出卖了他。

　　这副模样，与他平日里那个冷静自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许总形象，形成了巨大而迷人的反差，让陈悠觉得……可爱极了。

　　“看来，”陈悠止住笑，眼波流转，带着灵动的光彩，“某位挑剔的‘投资人’先生，不仅酒量堪忧，连胃也开始抗议了。”她站起身，心情莫名地变得很好，“我这里没什么山珍海味，只有最简单的白粥和速冻包子，许总……将就一下？”

　　许南山看着她走向厨房的窈窕背影，听着她语气里那不再掩饰的亲近与戏谑，眸色渐深。他靠在沙发背上，感受着宿醉带来的隐隐头痛和胃部的空虚，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安心”的情绪，在这间陌生的、小小的公寓里，悄然滋生。

　　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看着她熟练地打开冰箱，拿出食材，纤细的手指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淡淡的酒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家”的、平淡而温馨的气息，混合着即将升起的米粥的清香。

　　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由“投资”、“利益”、“过去阴影”构筑起来的心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寻常的晨光、意外的窘迫、和一碗尚未煮好的白粥，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却足以让阳光照进来的裂缝。

　　而有些种子，一旦见到了光，便会不顾一切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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