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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医(上)
节日热闹地告别了,妖族开始规划新一年的行程,到农田去,到纺织机前,到商道上,到私塾里。对于南街的妖族来说,这又是忙碌而安稳的一年。
虽然日子辛苦,但谁的日子不辛苦?起码那些刀光剑影会被挡在重剑之外。这就足够了,看看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吧!多少人拖家带口地挤在南街周围,就求沾沾光,蹭一蹭庇护。
而且她们劳作之后,能留在自己手中的物资比别人多。平时也能咬牙给妹妹裁一套新衣,孩子嘴馋了也能吃上一口饴糖……她们的衣裳整洁完整,又补丁也不是大事,食物充沛,走到外头谁不说她们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忙碌的氛围回来了,气温也慢悠悠地回升。
这对于棚屋区的妖族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温暖意味着少量的食物和衣裳就足够她们活下去。
但还有些事情是温暖不能解决的。
比如疾病。
一般来说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昨夜草棚漏风又或是吃的食物太不新鲜,倘若她们有足够的药,喝上一碗躺着歇一歇就又能生龙活虎了。
可惜“倘若”是梦一般的词汇。她们住在棚屋,往往说明她们失去了家,母亲、姨母、姐妹,什么都失去了。那些长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的保命诀窍,都和姐妹们嬉闹过的时光埋在了遥远的地方。
独身女妖是孤寂的。而棚屋到处都是独身女妖,许多孤寂的围在一起并不会合成一个新家,她们只能蜷缩在简陋的屋舍,听自己的心跳在这个世界敲出的回声。
这天,这片孤寂的世界闯入了一伙外人。
她们带了一副小桌椅,边上有个不小的箱子。这伙人看起来也不像一家人,但意外融洽。
那个坐在中间的孩子不知是什么妖怪,连点特征都不见。剩下两只分别是白蛇和灰狐,白蛇好认,她是南街的剑客,那只灰狐没见过,不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那个孩子站在椅子上,大声嚷嚷:“免费看病,不要钱!给你看病开药!”
谁也不知道“免费”是什么意思,但听后半句也能知晓她的来意。
这就令人费解了。谁会干这种亏本买卖?确实听说过白剑的善名,但她是个剑客,谁家剑客会看病?尽管她们或多或少都遗憾当初怎么没跟着白剑走,但也没听说过她会看病呀!
祁访枫的行医之路出师不利。
南街的妖族被君华养得白白胖胖的,别说没病没灾,还有几个都吃出积食了。
祁访枫严肃地给热闹和病各看一半的病人开了消食的方子,等人走远了,她失去所有仪态地滑到椅子上。
检讨自己过后,祁访枫拉上换衣服玩的大姐跑到棚屋去。
桑家的医生和她的主家一样和蔼,连胖乎乎的体态都相似。君华对自己换装到一半被拉走略有不满,医生就和气道:“这挺好的。”
这是祁访枫第二次来棚屋,这里还是那样,也没有什么变好或变坏的迹象。她想打出“免费看诊”的招牌,又思及这儿的人八成不识字,于是改成吆喝。
药田里的药材当然撑不起这样挥霍,这段时间以来她开出去的药都是收购或采集来的,如今的收支真正做到亏不了一分也赚不了一厘。
喊了半天没人敢上来吃螃蟹,祁访枫也不尴尬沮丧,让自己的喉咙歇一歇再继续吆喝。直到她第三次休息,才有一个妖族畏畏缩缩地上来。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糟糕,声音细如蚊蝇:“看病,不要钱?”
祁访枫和声道:“不要的,我一会给你开药,也不要你钱。”
女妖的神色变来变去,祁访枫又说:“但也不是白给你看,一会儿开完药了,你就去棚屋吆喝一圈,说这有人不要钱给人看病。”
略有些矮小的女妖神色一缓,这才小心翼翼上前,伸出骨瘦如柴的腕。祁访枫要她凑近些,把望闻问切过了一遍,将自己的诊断结果写在纸上,又让她去找医生把脉一回。
原本瞧着是个小娃娃给自己看病,女妖心中的希望就破灭了。只不过白剑实在凶煞,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怒对方。
现在有个成年妖族给她看诊,女妖终于放心了些。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靠近这样一队古怪的陌生人。
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也不至于把自己掳了去——就算真是奴隶贩子,她奋力一搏,藏进棚屋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她们一定找不到自己的。
医生把完脉,又看过祁访枫开的药,对那女妖说:“家中有陶罐吗?”
女妖一愣,旋即点头:“有的,有的!”
医生叮嘱:“用陶罐烧一次热水,这些水倒掉。再烧一次热水,放到一旁。然后将药材放进陶罐,煎至白烟冒出,将第二次烧的热水放进去,熬制一个时辰就能喝了,喝个两天。”
末了,她让祁访枫从药箱里抓药,细细看过才包好递给她。女妖愣愣的,嗫喏道:“……是。”
“柴火,贵。”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难堪地低下头。
医生早有预料,温声道:“你往外城南去,我主家准备了柴火,你将药方给管事的看一眼,找她领就是。”
女妖嘴唇翕动,她颤抖着点了点头,猛地跪了一下,又好像不是跪,只是摔了——她飞快爬起,抱着药包跑向外城南。
医生转头问祁访枫:“姑娘是极有天赋的,第一次看诊就能将结果瞧个大差不差,只是有一点须得记着。”她指了指离开的女妖,说:“这样的病人,往往没有稳定的米水可进,若是药方中有这几味——”
医生见那张药方上的几个名称圈起来:“——就要多一个煎药的过程,否则容易伤到肠胃,对病人不好。”
医生和蔼极了:“姑娘可否记住了?”
祁访枫虚心向学,“记住了。可还有类似的药材?我一并记了才好。”
医生笑得越发和善:“我算不得什么名医,知道的药材不多。姑娘家中当有更好的医书,你且看着药性那栏如何标的……”
祁访枫听得认真。医生说完了,留时间给祁访枫自己消化。两个时辰很快过去,女妖却没有回来。周围也没有第二个愿意上前的人,她们观望着,犹豫着,又移开目光。
被众人明里暗里注视,祁访枫有点不自在,但忍下来了。
她看着只写了一页的纸张,又不免失望。
忽地,远处隐隐传来谁的喊声。
祁访枫听不真切,她望向风吹来的方向,试图明晰其中的内容,却只嗅到棚屋区难散的微妙气味。
女妖按照她的吩咐一路喊着,跑回原地才停下。也不知是药效,还是跑得气血上涌,她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不少。
她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棚屋区的居民没有太多机会收拾自己的卫生,她刚刚跑了一大圈,更给这股气味增添了一言难尽的成分。女妖自觉丢人,小心退了退。她其实不想凑到对方跟前,可实在是跑太快,一下站不住脚。
祁访枫眨眨眼,小声说:“跑完就好好歇一会。如果要洗澡,就尽量洗热水澡,没法的话也要在正午。”
女妖局促应是,尾巴上的毛发纠成一缕缕,祁访枫看不清上面的花色,隐约猜着她大概是只狸猫。
狸子话少,来的人比她的话更少。今日没有第二个肯来给她“锻炼”的人,日落西山,君华护着她们回去。
祁访枫被她抱在怀里,回头一瞧,那女妖站着,站在阴影里,似乎也在远远地看她。
次日,祁访枫没带那块大招牌。算上她们仨,棚屋那也只有两个人识字。蛇妖平白打个喷嚏,狐疑地把手腕伸到医生面前,“您也给我瞧瞧,我不会也病了吧?”
医生看着那厚实的鳞片,欲言又止。她委婉说:“在下怕是摸不到您的脉搏。”
倒不是没给有鳞妖看过病,但白剑女君这鳞片着实太厚了。别说把脉,她就是砍一刀也未必砍得穿啊!
蛇妖嘀嘀咕咕地收回手,医生尴尬笑笑。
两人闲扯间,昨天的女妖又来了。她看起来已经大好,神采奕奕且干净了不少。祁访枫高兴地招呼她,女妖不自在地缩了缩,看起来很是腼腆。
祁访枫兴致勃勃地去找她聊天——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别的毛病?你叫什么名字呀?是狸子吗?今天天气比昨天好,我出门时连衣服都少穿了一件!
女妖看着热情的小孩,细声细气道:“我叫沙柳,确实是狸猫。”
祁访枫见她回答顿时精神一振,更加热情地搭话,把人问得眼冒金星。棚屋区已经有人眼熟她们,如今看沙柳还活着,且活得精神头不错,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上前。
在寿命增加的背景音中,祁访枫专心看病。
她看过一轮,再给医生看过一轮才能抓药。偶尔遇到疑难杂症,祁访枫就让对方先等等,凡是能治的,她第二天就拿了药材来。
有些病入膏肓的,她也只能默然,尽量委婉地告知这个消息。有人长舒一口气,仿佛迎来解脱;有人愣怔不已,随后号啕大哭;也有人兴高采烈地拿了钱财,最后去潇洒一番。
祁访枫静静看着,回到家后,她问君华:“你能带我出去打猎吗?我备些肉干,遇到治不了的就给她一条。虽说,虽说这也无济于事,但总归是好的。”
她亲眼见着,母亲抱着救不回来的孩子,忍着泪在她唇上抹点油花,轻声宽慰:吃过好的再走有力气,下回找阿母的时候走远点,离她这个无能的母亲远点才好。
棚屋的女妖很少生育。她生下这个孩子,或许是在前一段时间她的生活渐渐好起来了,让她感到希望。而命运又毫无征兆地转折一次,让她的所有希望破灭。
君华摸了摸她的头:“打猎我来就好,顺手的事。”
并不是每个人的故事都会讲给祁访枫听,她只能看一看,猜一猜,然后继续给下一个人看病。
闲暇时祁访枫也会和女妖们聊天,主要是骂一骂缺德的二姐,再说一说今日学了什么文章。要是赶巧,比如她来时摘了野果,从若木那要了些精巧的小玩意,这些物件也会当成礼物送给女妖们。
在她的药方和各种小礼物下,沙柳活下来了,其他一些妖族也活下来了。
渐渐地,她们知道了这个孩子的来意。
她说她要去更远的地方,给更多人看病,如今只能在家附近试试手。因此她们生病的话务必要告诉她,这样她才能多多练习,早日出师!
小孩挺着胸膛,骄傲地说要成为最厉害的医生。女妖们齐齐“哇”了一声,纷纷给她鼓劲。
她们依旧是孤寂的,没有家的独身者。但在心跳声清晰的夜晚,一个个入睡前的时刻也有了微弱的期待。快睡吧,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看小医生给人把脉开药呢。
越来越多妖族听说了她的名声,祁访枫渐渐深入棚屋区,偶尔君华不在,她也能在女妖们的保护下四处跑。她在棚屋看了一年的病,这一年里沙柳跟她最紧,每每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发抖着挡在她前面,见无事发生又退到一边。
兴许是每次回头看都能瞧见她目送的身影,祁访枫问她:“你要来我的药田帮我照顾草药吗?就我一个人看不过来,我给你发工资!”
她一个人确实看管不过来,没空时都是南街的邻居们在料理。要是沙柳愿意,她就有人专门照料药田了!她可以腾出更多时间去采那些珍贵的药材,然后卖给冤大头!
小孩的眼睛亮得不行,沙柳立刻丢盔卸甲地答应了。
就在祁访枫稳当地吸收知识时,若木又回来了。她一回来就找君华唉声叹气地抱怨:孩子大了,叛逆了!我说要给她找几个看护药田的人,她说用不着,转头自己去找了!唉!唉!
祁访枫烦得头疼,又因为一些药材只有若木能带来,只能垮着脸随她折磨。
若木玩够了,终于说起正事。她问:“小枫以后要当个医生吗?”
祁访枫犹豫着:“不好说。怎么了?”
“只是医生,我可以帮你去找一切你需要的药材,你只需要看病就好。去哪看,给谁看,收多少钱,都随你。”若木说。
“……那不只是医生呢?”
若木说:“你要的越多,我给的越少。”
……
【“……我应该还有时间思考吧?”】祁访枫问。
圣通王说:【“反正你从来不听我的。”】
她确实有一些想法,但时常犹豫着。不是因为怀疑做不到,而是懒惰。
她的生活还不够好吗?在密林里,她想着活;在亲长的照顾下,她想着玩;在亲友的陪伴下,她想着自我实现。
南街还不够好吗?纵然是封建社会,可官吏根本管不到它头上,战争虽不曾停息,可闹的都是外人。
她待在这里,白剑女君庇护她,邻里友爱她,病人需要她。她应有尽有,甚至就连寿命也大幅度进账。至于那些还没有的,凡是想有的也都能有。
它们不够好吗?它们都太好了。这样的好就催生出一股安逸的懒惰,不断告诉她:可以了,足够了,你已尽力而为,尽可问心无愧。
她满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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