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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
栖霜有谦虚的美德。我在此闹得天翻地覆,估摸着时间早过了一炷香,但王府的人还是静悄悄地躺着,包括建平王。
怜卿道:“你……在他身上……划个口子。”
我由此及彼,一点就通:先前王妃没有中栖霜的迷雾,因为她受了伤。
怜卿对栖霜的术法亦很了解,可惜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我道:“你把我搂紧点,待会不能在建平王面前露怯。”
怜卿的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勾住我的脖子:“我……没力气说话了……你来。”
“我?”我难以置信地皱眉道,“我都不知道要谈什么。”
“告诉他……偃兽传出去会让他身败名裂……所以我们各退一步……你瞒我瞒……”
怜卿的身子很轻,我像抱住了一团羽毛,仿佛只要一个微微的颠簸,他就会飘向无法触及的远方,让我两手空空。
“‘我们’包括太后么?”我问。
他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看着来……”
然后闭上眼,晕了过去。
这也能看着来的么!我真想把他摇醒,可时间紧迫,只得先松开搂着他肩膀的手,握住照霜,在建平王的颈侧划了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建平王醒来时,便是这样的情景:我一手托着怜卿,一手握剑抵在他的脖颈处。他下意识要逃,我眼疾手快,剑尖像蛇信子伸进他的衣领捅了个洞:“别动,我可不敢保证下次不会捅穿你的肩膀。”
建平王已然认出了我,脸色阴沉似暴雨前的乌云:“本王小瞧了你们。”
他也挺谦虚,其实是我们小瞧了他。怜卿自以为建平王没有发现我们的来意,放心地跟我和栖霜分开,导致刺杀只成功了一半,还倒赔一条腿;薛念梅自以为偷听到了建平王的秘密决断,但其实是建平王有意为之,他担心帮手被软禁,便急匆匆地带我和栖霜出了城。
我面无波澜地道:“王爷机关算尽,唯一小瞧的只是我这把剑而已。”
建平王冷笑一声:“要杀便杀。”
照霜蹭了蹭他的伤口,建平王的呼吸难以自抑地急促一瞬。我道:“王爷这么着急投胎?别急,我不杀你。”
“那你们要做什么?”他警惕地问。
“倘若天下万民得知光风霁月的建平王竟然私自制造了恐怖的偃兽……”我刻意停顿,留出无限遐想的空间,“这可不好收场。”
建平王沉着脸道:“倘若天下万民得知位高权重的太后和安庆侯竟然是与人类有血海深仇的妖,这更不好收场。”
跟我预想的一样,偃兽涉及的秘密很不光彩;也跟我预想的一样,跟建平王的交涉不太顺利。手腕微微一动,照霜在他的脖颈留下了一道新的、更深的伤口。建平王吃痛,我粲然笑道:“谁和那乌鸦精是一伙?王爷不惜命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送您去找阎王好好问问。”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我看着建平王扭曲的面容,焦躁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你们……你们是?你们是妖的话,为什么证妖命石没反应?你们不是妖……你们怎么可能不是妖!”
“王爷,您和王妃的仇家很多呢,好好想想?”我用食指敲了敲剑身,“当然,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所以没必要跟您过不去。”
建平王深吸一口气,再度和我对视:“那你要什么?”
“王妃死了,我们要办的事结束了。”我轻快地道,“我可以为王爷瞒下偃兽的事,当然呢,也请王爷好好地替我们圆谎,比如说,建平王府天降异象,导致王妃居所意外坍塌……而这些都跟一早就被镇妖司副指挥使送走的秦家兄妹们,没有关系。”
建平王答应了——他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我夺了王府侍卫的马,拍拍怜卿的脸:“醒醒,醒……哎哟!”
怜卿偏头,嘴唇擦过我的掌心。他勉勉强强睁开一条缝,问:“你和……建平王……谈好了么?”
“谈好了,你安心。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你能变小点吗,怜卿大人?”
先前我抱着他走路不成问题,但骑马他坐我前面必会挡到视线。倘若让他坐我身后,那比变小还虐待伤患:骑马颠簸,他万一摔下去了可怎么办,我如何都不能放心。
怜卿没吱声,但怀里的躯体又轻了几分。我低头看他,本就漂亮的脸添了十二三岁的稚气,美得不辨雌雄。
这种时候了,神使千面也不肯在样貌上糊弄,搞得除了我还有人会看似的。
我抱着他上马,一手牵缰绳,一手围住这少年纤细的腰杆。夏日衣物布料轻薄,他后背贴在我胸口,彼此的心跳轻易地冲破身体和衣裳的阻碍,在对方的耳畔一声又一声地振动。
“驾!”
我们在长安的大街疾驰,掠过繁华的商铺,掠过吃惊的行人,掠过酒楼纷飞的招牌,掠过朱门大宅金碧辉煌的砖瓦,掠过长安季夏一碧如洗的天空。
怜卿忽然道:“其实我方才……是醒着的……你说得实在太好……我亲自来也未必比得上……你……”
声音也变成了少年青涩的嗓音。风声呼啸,我思考了很一会才理解到“方才”是指在王府跟建平王威逼利诱,不由得恼怒:“搞半天你是装晕呢!”
他似乎笑了:“我不装晕……怎么能见识到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那是我师父教得好。”我冷哼道。
“孟夭……哈哈哈哈……他才不,呃……”怜卿笑出了声,而后被血呛住了喉咙,咳得撕心裂肺。咳嗽平息之后他还要继续说,我立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少编排我师父几句,小心现世报。”
尽管我为这没说完的后半句抓心挠肺,但我更怕怜卿把自己咳死。
城墙遥遥在望,我却皱了皱眉:城门紧闭,数十个守卫站立在城门前严阵以待。
领头的人向我喊道:“镇妖司的,站住!”
我当然不可能站住,反而抽了马屁股一鞭。马儿吃痛跑得愈快,守卫见状端起长枪,枪尖寒芒晃得我忍不住闭眼。
我扬起执鞭的手:“都给我滚开!”
所有长枪在我的操纵下脱手而出,在半空陈列为一排光秃秃的枪林。在守卫们骇然的表情中,长枪调转方向,如暴雨般击打着厚重的城门。
震耳欲聋的轰响后,重建不久的城门再度坍塌。
我策马起跳,从这群呆若木鸡的守卫头顶飞跃,一往无前地冲出了长安。从横排竖列的街坊到的无边无垠的荒草地,天地如画卷般在我面前骤然展开,仿佛笼中鸟振翅而飞,复得返自然。
怀里的怜卿又在咳嗽,我才想起我一直捂着他的嘴,心虚地松开。却听怜卿吟道:“骢马铁连钱……长安侠少年……”
我纠正道:“这马是黄色的。”
怜卿气笑了,反问我:“你怎么……总对别人给你的夸奖……挑刺呢?”
“什么意思……”我正要狡辩,视野中捕捉到一笔可疑的色彩,“等等,有埋伏!”
马蹄被绳索拦住,我和怜卿被马驹甩到草地中,霎时间天旋地转,怜卿当即咳出一大口血。长安城外的荒草间窜出一群黑袍人,把我和怜卿团团围住。
“傀儡……师……”他轻声道,而后垂下头,彻底昏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袍人没用武器,因为砍不断的肢体就是他们最好的武器。照霜刺在他们的心口,就像戳进一团棉花,根本找不到要害。他们人多势众,而怜卿武力尽丧,我还得分心护着他。缠斗下来,我们渐落下风。
傀儡师到底是神使,一次交手便找到了克制我的方法。
我偶尔也想过自己会命丧何方,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片荒草地。死在这里,我……
忽然,我听到了清越的鹤鸣。
一条柔韧的飘带杀入场中,挡住了黑袍人挥舞的拳头。仙气飘飘的国师将明灭驾鹤从天而降,飘带像灵活的蛇信子,以柔克刚,把黑袍人捆成了一串。
棘手的埋伏被将明灭轻松化解,我默不作声地将照霜收鞘,却看向了怜卿。
将明灭这一路甚少和我们同时出现,既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身份,亦是为了解决这场埋伏。哪怕建平王机警,临时把怜卿跟我们分开,也不影响整个棋局。
致命的棋子们早已落好,建平王那一步再出格,也无济于事。
算无遗策的怜卿大人,还有什么是你没算到的?
“前面五十里有个村庄。”将明灭依然是古井无波的脸色,惜字如金,“你的马跑了,坐我的鹤去。”
“多谢大人,还请等我片刻。”我蹲下身,掀开了这群人……这群傀儡的黑袍。
黑袍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被水泡得肿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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