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与归途.算尽苍生

　　皇城的丧钟余音，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三司正堂内外的喧嚣厮杀，在熵廻冰冷铁血的命令下，被强行压制，化作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硝烟、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至高权力崩塌的腐朽气息。

　　熵廻站在堂中，玄色的身影如同风暴中心唯一矗立的礁石。她手腕上那几点暗红的毒血，在摇曳的火光下刺目惊心。她不再看脚下云归那具迅速冰冷、如同燃尽枯木般的躯体，目光穿透混乱的厅堂，投向皇城深处那片被丧钟笼罩的、权力真空的漩涡。

　　“枢密院掌印何在？”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压抑的死寂，如同冰锥凿开冰面。

　　一个身穿绯袍、脸色煞白的中年官员被几名禁军推搡着上前，正是枢密院临时掌印的官员，此刻早已六神无主。“司…司丞大人…”

　　“即刻拟令！”熵廻的目光如寒冰利刃，钉在他脸上，“着九门提督封锁内外城门！无枢密院与钦天监联署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者，视同谋逆，立斩！”
　　“着五城兵马司，全城戒严！凡街面聚众者，不问缘由，立驱！凡趁乱劫掠、散布谣言者，就地格杀！”
　　“着京营各卫，分驻皇城四门、宫禁各要道！擅闯宫门一步者，杀无赦！”
　　“此令，以‘荧惑犯帝垣，国丧当严防奸宄’之名，即刻飞马传谕各处！延误者，斩！”

　　一连串的命令，冷酷、精准、毫无迟疑，带着铁与血的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铡刀落下，斩断一切可能的混乱蔓延。她直接跳过了所有常规程序，以天象示警和国丧危局为名，悍然攫取了皇城乃至整个京畿的临时军权！钦天监的“天意”解释权，在此刻成了最锋利的权柄。

　　那枢密院掌印听得浑身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有半分质疑，连声应道：“下…下官遵命！即刻去办！” 连滚爬爬地冲向偏厅书案。

　　熵廻的目光随即扫向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的三司主官：“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着尔等即刻整理孙有德、钱敏中罪证，附三司会审笔录，由本官亲自复核，以备新君登基后御览！堂上所有官员、吏员，签字画押后，由禁军统一安置于偏厅，无令不得擅离！违者，同谋论处！”

　　刑部尚书等人如同提线木偶，麻木地点头。此刻，熵廻就是这混乱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强大的秩序化身，哪怕这秩序本身带着令人胆寒的铁血。

　　没有棺椁，没有香烛。只有一堆干燥的木柴被整齐地架起。柴堆之上，云归的遗体被一袭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裹着，如同沉睡。她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墨迹已被仔细地擦去，露出枯槁却异常平静的容颜，仿佛所有的痛苦、愤怒和执念，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归于沉寂。

　　秦观山独自一人站在柴堆旁。他穿着深青色的旧布袍，须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脸上刻满了疲惫与悲怆的沟壑。他手中捧着一本深蓝色布面、磨损泛白的旧书——《治水经》。

　　“姑娘…” 秦观山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呜咽的风，“老朽…无能。救不了你的命，也争不来一副薄棺，一方埋骨之地…只有这本…你曾经视若珍宝的书…陪你走这最后一程吧…”

　　他颤抖着，将《治水经》轻轻放在云归交叠于胸前的、冰冷僵硬的手上。书脊上那“治水经”三个朴拙的墨字，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秦观山退后一步，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都吸入肺腑。他取过一旁的火把，枯瘦的手稳得出奇。火把凑近干燥的木柴。

　　噗！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火舌迅速蔓延，很快便将那袭粗布和其下的躯体吞噬。火光跳跃，映照着秦观山苍老而悲怆的脸，也映照着那本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的《治水经》。扉页上“安澜定波”四个字，在烈焰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灰烬。

　　“安澜定波…安澜定波…”秦观山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这浊世洪流…何曾…有过安澜…”

　　火焰越烧越旺，将云归的残躯连同那本承载了她一生赤诚与幻灭的书，一同吞没。浓烟混合着飞雪，升腾而起，飘向灰蒙蒙的天际。雪，依旧无声地落下，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这人间微不足道的一缕尘烟。

　　又七日。
　　紫宸殿。

　　新帝登基大典的肃穆钟鼓余音尚未散尽。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威严的阴影，崭新的明黄帷幔垂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试图掩盖权力更迭残留的血腥。百官身着簇新的朝服，按品级肃立，山呼万岁之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恭顺与敬畏。

　　新帝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年轻的面庞带着刻意维持的沉稳，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和初掌大权的茫然。龙椅旁侍立的司礼监大太监，低眉顺眼，如同最精密的工具。

　　阶下，百官前列。熵廻依旧是一身玄色银线暗云纹的司丞官服，纤尘不染。她垂手肃立，身姿挺拔如松，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眉宇间一丝极淡的疲惫，如同风雪后松枝上残留的微霜。新帝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熵廻身上。

　　“钦天监司丞熵廻。”新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威严，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臣在。”熵廻出列，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此次国丧危局，奸宄横行，社稷动荡。”新帝的目光带着审视，“卿以天象示警为凭，临危不乱，代掌枢机，弹压暴乱，肃清奸佞（指孙、钱伏诛），稳定京畿，功莫大焉。尤以…先帝传位密诏，卿于危局之中妥善保全，及时呈送，定鼎之功，更是社稷柱石！”

　　新帝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嘉许。阶下群臣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司丞大人功勋卓著！”“社稷肱骨！”

　　熵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些赞誉与她无关。她只是平静地回应：“陛下洪福，天佑社稷。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卿过谦了。”新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试图缓和气氛，“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朝局如弈，经纬万端。卿洞察天机，精于筹算，乃国之重器。”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期许，也带着一丝初掌权柄者对这把锋利双刃的忌惮与掌控欲。

　　“即日起，擢升卿为太史令，总领钦天监，掌天文历算，察星象吉凶，参知…机务。” “参知机务”四个字，新帝说得缓慢而清晰，如同烙印。这意味着，熵廻的权力范围，已从纯粹的天象观测，正式踏入了帝国最高决策的核心圈层！一个前所未有的、以“算”涉“政”的职位！

　　“另，”新帝的目光扫过阶下那些眼神闪烁、心思各异的臣子，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敲打，“前工部侍郎孙有德、户部尚书钱敏中，贪墨蠹国，证据确凿，虽已伏诛，然其党羽未尽，流毒犹存！着太史令熵廻，会同三法司，穷究其党，肃清朝纲！务使…海晏河清！”

　　“肃清朝纲！海晏河清！” 群臣再次齐声应和，声音里充满了对新帝的恭顺，以及对那位新任太史令的敬畏与忌惮。

　　“臣，”熵廻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龙椅上的新君，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她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如同玉磬敲击：
　　“领旨谢恩。”

　　她的姿态无可挑剔，如同最完美的臣子模板。只有袖中，那枚冰冷的黑檀算珠，被指尖死死攥住，无声地、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柔软的皮肉之中，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雪后的钦天监观星台，寒意刺骨。高处的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割着裸露的肌肤。巨大的青铜仪器沉默地指向被雪洗过、显得格外清冷的夜空，星子疏朗。

　　熵廻独自立于飞檐之下。玄色的太史令袍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银线暗绣的星云纹路在雪光映衬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她已屏退了所有随从。

　　俯瞰下方。皇城连绵的殿宇楼阁，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月色下反射着清冷的光，如同一个巨大而精致的冰雕囚笼。万家灯火在雪幕中晕染开，带着尘世的暖意，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幻影。

　　指尖那枚黑檀算珠在袖中缓缓转动，每一次微小的摩擦都带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尚未结痂的细微刺痛。这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金殿上那口喷溅在她手腕上的毒血，那冰冷尸体最后空洞的眼神，那本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治水经》，以及…新帝龙椅上那看似嘉许、实则将她永远钉死在权力算盘上的目光。

　　“这江山换主的棋…你…可是棋手…？”
　　云归临死前那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的雪夜中再次清晰地回响。

　　棋手？
　　熵廻的唇角，在无人可见的阴影中，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她缓缓抬起手。霜雪般的手腕从宽大的玄色袖袍中露出，那几点早已干涸凝固、却依旧刺目的暗红毒血印记，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永不褪色的烙印。

　　算珠在指尖转动，冰冷、光滑、恒定。
　　她俯瞰着脚下这片被冰雪覆盖、内里却依旧涌动着无尽权欲与血腥的宏大棋盘。
　　新的棋局早已开始。
　　新的变量无穷无尽。
　　新的算计永无休止。

　　而她，已彻底融入这冰冷的棋局之中。
　　成为一枚最精准、最强大、也最无法挣脱的…
　　永囚之筹。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着观星台冰冷的青铜，也覆盖着那道独立于天地风雪间的、孤绝的玄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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