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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
周三傍晚,放学铃一响,纪书漾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他拒绝了林筝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在校门口买了两个最便宜的素包子,一边啃一边快步走向公交车站。
晚高峰的公交车拥挤不堪,空气污浊。纪书漾抓着吊环,被挤在人群中,胃里那两个冷硬的包子像石头一样坠着。他脑子里还在飞快地计算着:六点半到书香苑,七点开始,九点结束,赶公交的话……九点二十左右应该能到家。时间卡得死死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纪时泽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
地址没错?
纪书漾赶紧回复:没错,哥。我上车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学生叫小浩,基础有点差,我会耐心教。
那边没有再回复。
纪书漾收起手机,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但却与他无关的城市夜景,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涌了上来。
到了书香苑小区,找到3栋2单元501,纪书漾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还是那位王阿姨,脸上没什么笑容。“来了?进来吧。小浩在房间等你,还是老样子,坐不住。”
纪书漾换上拖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的,阿姨。”
辅导的过程比第一次更加煎熬。小浩的注意力比上次更难集中,对物理的抵触情绪也更明显。
一道简单的杠杆平衡题,纪书漾讲了三四遍,换了两种方法,他还是瞪着题目一脸茫然。
“老师,这题太难了,我不想做了!”小浩把笔一扔,瘫在椅子上。
纪书漾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干得发紧。他耐着性子:“小浩,这题其实不难,你看这里,支点在这里,动力臂和阻力臂……”
“哎呀听不懂听不懂!”小浩不耐烦地捂住耳朵,“我要休息!我要喝水!”
纪书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过去一个小时。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和疲惫,起身去客厅给小浩倒了杯水。
王阿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瞥了他一眼:“纪老师,孩子坐不住,你得多想办法调动他兴趣啊。光这么硬讲不行。”
“……是,阿姨,我会注意的。”纪书漾低声应着,把水端进去。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纪书漾几乎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耐心和精力,连哄带讲,总算让小浩勉强完成了当天的作业任务。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时,纪书漾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后背全是冷汗。
“阿姨,时间到了。”纪书漾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
王阿姨从钱包里数出一百六十块钱递给他。“嗯,辛苦了。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吧?”
“好……好的。”纪书漾接过钱,指尖冰凉。他走出单元门,初冬夜晚的冷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搅。
他拿出手机看时间:九点零五分。他快步跑向公交车站。最后一班回他们那片老城区的公交是九点十五分。
手机又震动起来。
是纪时泽的电话。
纪书漾赶紧接通:“哥?”
“在哪?”纪时泽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医院走廊。
“刚结束,在等公交。”纪书漾喘着气,“九点十五分的车,到家……大概九点四十。”他小心翼翼地报出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纪时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知道了。注意安全。”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没有质问的意思。
“嗯,哥你……”纪书漾想问他在医院怎么样,胃还疼不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也注意休息。”
电话被挂断了。
纪书漾握着手机,站在寒冷的公交站台上,看着远处驶来的公交车灯光,心里沉甸甸的。
纪书漾紧赶慢赶,终于在九点三十五分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客厅里亮着灯,纪时泽竟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旁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他穿着家居服,脸色依旧不好,嘴唇有些发白,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上腹的位置。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
“九点三十五分。”纪时泽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纪书漾瞬间绷紧了神经。
“公交车……晚了几分钟。”纪书漾解释道。
他换好鞋,走到餐桌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还带着体温的一百六十块钱,放到桌上,“今天的家教钱。”
纪时泽的目光在那张钱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纪书漾脸上。“吃饭了吗?”
“……吃了包子。”纪书漾不敢说只吃了两个素包子。
纪时泽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热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热水也刺激到了胃。
“去把账记上。然后,”他指了指桌上的书,“把今天学校发的物理卷子拿来,错题我看一下。”
“现在?”纪书漾愣了一下,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哥,很晚了,你……”
“去拿。”纪时泽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拿起笔,在摊开的医书上划了一道线,胃部开始发痛,他微微吸了口气,忍住了。
纪书漾看着哥哥强撑的样子,喉咙发紧。他知道,这是“规矩”的一部分,是纪时泽确认他“没有影响学习”的方式,也是纪时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履行着那份沉重的“责任”。
“好。”他低声应道,转身走向书包。拿出那张物理卷子时,一枚冰凉坚硬的东西从外套口袋里滑落,“叮”的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
纪书漾低头看去。
是那枚硬币。
寺庙里,被他虔诚抛起却未能落在福字上,最终被纪时泽强行按在缸底的那枚硬币。
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们强求的、步履维艰的“幸福”。
纪书漾弯腰捡起硬币,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紧紧攥住它,仿佛要将那点冰冷的坚硬融入骨血里,然后才将那张写着几道刺眼红叉的物理卷子,递到了纪时泽面前。
纪时泽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物理卷子顶端的分数上:87分。比上次考试低了1分。
他沉默地拿起红笔划出的几道错题,指尖点在卷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道受力分析,”纪时泽的声音平静,“斜面摩擦力方向,上次月考同类型题你没错。这次为什么错了?”
纪书漾攥着那枚冰凉的硬币,指关节发白:“……看漏了动滑轮。”
“看漏?”纪时泽抬眼,看着纪书漾的疲惫,“竞赛题比这复杂三倍你都能拆解。一个动滑轮,看漏了?”他的目光扫过纪书漾眼底浓重的乌青和苍白的脸色,“昨晚几点睡的?”
纪书漾喉结滚动了一下。“……十二点。”
“时间表上写的十一点半。”纪时泽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重锤敲在纪书漾心上,“多出来的半小时,干什么了?”
“整理……整理错题。”纪书漾避开他的视线,盯着卷子上刺眼的红叉。
那多出来的半小时,是他强撑着在公交车站昏暗灯光下,试图想办法讲清小浩死活不明白的一道浮力题。
胃里那两个冷包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纪时泽没说话,只是拿起笔,在卷子空白处快速写下几行解题步骤。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写完,他把卷子推回去。
“思路。受力顺序。关键点。”他吐出三个词,“现在说。”
纪书漾看着那熟悉的、属于纪时泽的凌厉笔迹,脑子乱如麻。
那些清晰的公式和逻辑链条此刻模糊不清,只剩下小浩不耐烦的抱怨和王阿姨审视的目光在脑海里盘旋。
他张了张嘴,试图复述,却卡在了第一个受力点上。
“……斜面支持力……方向……”他声音艰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枚硬币硌得掌心生疼。
“方向?”纪时泽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审视,“纪书漾,这题的基础程度,需要我提醒你高一的内容吗?”
这句平静的反问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纪书漾紧绷的神经上。
连日来的疲惫、压力、委屈和被质疑的恐慌瞬间冲垮了堤坝。
“基础?!”纪书漾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红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刺痛后的尖锐,“对!我就是基础不牢!我就是退步了!一分,就一分!你至于吗?!我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学校作业,竞赛题,家教!我他妈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啃冷包子当饭,就为了多赚那一百六十块钱,就为了不当你嘴里的‘拖累’!”
他“啪”地把那枚冰冷的硬币拍在卷子上,硬币在灯光下跳了一下,滚落到纪时泽手边。
“一分!就因为这该死的一分!你是不是就要按你那些‘规矩’,停了我的家教?!”纪书漾胸口剧烈起伏,嘶吼着,“停了它,下个月生活费缺口你拿什么填?纪时泽,你看看你自己!你扛得住吗?!”
只有纪书漾粗重的喘息声在客厅里回荡。
纪时泽的脸色在纪书漾的嘶吼中变得更加惨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按在胃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弟弟,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恐惧失去那点微薄的“分担”的资格,恐惧自己再次成为纯粹的“负担”。
刺眼,初三暑假的午后。
刚搬进纪家不到两个月的纪书漾,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物理竞赛报名表。
纪凯和纪云都不在。
只有纪时泽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复杂的人体解剖图,眉头紧锁。
“哥……”纪书漾小声唤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讨好,“学校……推荐我参加物理竞赛集训。老师说……有希望拿奖。”
纪时泽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被打断思路的不耐烦。
他扫了一眼那张报名表,目光又落回屏幕上。
“物理?喜欢就报。”语气冷淡,没什么情绪。
“真的?”纪书漾的眼睛亮了一下,往前蹭了一步,“哥,你学医的,是不是物理也要很好?”
纪时泽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嗯。力学,流体,光学……都用得上。学理,比学文踏实点。”他随口答了一句,注意力显然还在那些解剖结构上。
“那我学理!”纪书漾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带着雀跃,“我以后也要学有用的!像哥一样!”
纪时泽终于侧过头,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崇拜和追随,那种纯粹的热切让他微微一怔,随即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别开脸,含糊地应了一声:“……随你。”
那个午后,纪书漾拿着报名表离开书房时,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学理,比学文踏实点。”
哥哥随口的一句话,成了他未来所有的方。
他拼了命地学物理,竞赛拿奖,似乎就能离那个沉默、强大、让他仰望又渴望靠近的身影更近一点。
硬币冰冷的触感将纪书漾从短暂的回忆中拽回。
他看着眼前纪时泽苍白而沉默的脸,心脏像被那只攥紧的手狠狠捏住。
他刚才吼了什么?
他吼了哥哥?
巨大的恐慌瞬间取代了愤怒。
他猛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哥……我……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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