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手心的温度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是星光流转的一瞬。直到林沐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发麻，才意识到他们就这样站着，握着手，相视傻笑了不知多久。

　　贺知洵先松开了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擦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坐一会儿？”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弧形沙发。

　　林沐点点头，两人在沙发上并肩坐下。沙发很柔软，深陷进去时，仿佛被整个星空拥抱。环形屏幕上重新亮起了基础星图，柔和的光晕在他们脸上变幻。

　　安静再次降临，却不再有先前的忐忑。这是一种舒适的、心照不宣的静谧。

　　“那个……”林沐忽然想起什么，“你师兄那边，借用这里……方便吗？”

　　“我帮他优化过一个分析天体光谱数据的算法。”贺知洵解释得很简单，“他欠我个人情。而且，这个房间今天下午本来就空着。”

　　“哦。”林沐应了一声，心里却想，他一定是早就计划好的。从昨晚分开，到今早遇见，再到午饭，再到这个精心准备的“展示”。每一步，都像他解物理题一样，逻辑清晰，步骤严谨。

　　“在想什么？”贺知洵侧过头看她。

　　“在想，”林沐也侧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是不是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模拟了一遍，包括……我拒绝的反应？”

　　贺知洵的耳尖似乎又红了一下，但他表情依然镇定：“没有模拟。那是不可预测变量，无法建模。”

　　“所以……你其实没把握？”

　　贺知洵沉默了几秒，诚实地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根据之前的交互数据，”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你给出正向反馈的概率……高于阈值。”

　　林沐忍不住笑出声：“贺知洵，你真的……”

　　“真的什么？”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困惑。

　　“真的可爱。”林沐说完，自己先脸红了。

　　贺知洵显然对这个评价有些意外，他微微挑眉，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别开视线，看向屏幕上的星图。但林沐看到他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一点。

　　“夏令营明天就正式结束了。”林沐看着星图，轻声说。兴奋过后，现实的问题慢慢浮上心头。开学就是高二了。

　　“嗯。”贺知洵应道，他显然也立刻想到了时间点，“下午自由活动结束后，晚上有个简单的告别会。明天上午大家就陆续离校了。”

　　“你……什么时候走？”林沐问。

　　“明天下午的高铁。”贺知洵说，“回S市。你呢？”

　　“我也是明天下午，飞机。”林沐报了自己的航班时间。一南一北，相隔千里。

　　短暂的沉默。刚刚确立的关系，立刻就要面临短暂的分别，然后是在同一所学校却可能不同班级的高二。

　　“开学就高二了。”贺知洵说，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分班结果大概开学前一周会出来。” 这是对他们现状更准确的描述。

　　“嗯。”林沐点头。以贺知洵的成绩，毫无悬念会进入最强的理科实验班。而她自己，虽然这次夏令营表现不错，但能否挤进那个班级，还是未知数。

　　“不管分班结果如何，”贺知洵转过头，再次看向她，眼神笃定，“每天晚饭后，图书馆二楼东区靠窗的第三个位置，我一般会在那里。如果你想讨论问题，或者……只是看书。”

　　那是他们这几天经常坐的位置，也将是他们回到学校后可能延续的“据点”。林沐心里一暖：“好。”

　　“还有，”贺知洵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我的私人微信。之前那个是夏令营小组联系用的。”

　　林沐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他们之前的联系确实都在有周明远和其他组员的大群里，或者临时拉的二人小群。她一直以为那个头像是星云的微信号就是他唯一的号。

　　她连忙拿出自己的手机，扫码，添加。他的私人微信头像，是一张黑白的、有些模糊的照片，拍的似乎是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和摊开的笔记本一角。朋友圈依然什么都没有。

　　“我不太发朋友圈。”贺知洵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但这个号，会一直在线。”

　　“我也不会经常打扰你的。”林沐说，“高二了，时间都很紧。” 她修正了时间点。

　　“不是打扰。”贺知洵纠正道，语气很认真，“是……必要的能量交换。保持系统稳定。”

　　林沐又笑了，心里那点离愁被冲淡了不少。“好，为了系统稳定。”

　　他们在“星空”下又坐了一会儿，随意聊着天。聊开学后高二可能的竞赛安排，聊彼此学校高二的节奏，聊那些还没完全弄懂的物理概念。话题依旧围绕着学习，但氛围已然不同。每一个观点的交换，每一个问题的探讨，都因为那层刚刚确立的关系，而镀上了一层隐秘而甜蜜的默契。

　　直到贺知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师兄问我们大概什么时候结束，他四点左右需要过来检查一下设备。”

　　林沐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半了。“那我们走吧，别耽误你师兄的事。”

　　“好。”贺知洵起身，熟练地关闭了系统。房间的灯光缓缓亮起，从幽深的宇宙梦境回到了现实。环形屏幕暗下去，又变成了普通的墙面。

　　走出那扇深色的木门，重新回到洒满阳光的走廊，林沐有一瞬间的恍惚。刚才那一切，美好得像个精心设计的梦。

　　下楼，走出大楼，夏日的热浪和蝉鸣再次将他们包围。阳光刺眼，林沐眯了眯眼睛。

　　“接下来去哪？”贺知洵问，“回宿舍休息？还是……在校园里随便走走？”

　　林沐想了想：“随便走走吧。”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在这个即将告别的园子里。

　　他们沿着来时的林荫小径慢慢往回走，步伐比来时更慢。经过一片荷塘，荷叶田田，偶有几支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路过老图书馆，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走过大礼堂前的草坪，看到有毕业生在拍合影。

　　每一个熟悉的角落，似乎都因为身边人的不同，而有了别样的意味。

　　“暑假剩下的时间……有什么计划吗？”贺知洵问。距离高二开学还有差不多一个月。

　　“我们学校可能有个短期的高二预习班，八月中下旬开始。”林沐说，“然后自己也会提前看看书。你呢？”

　　“差不多。有一些高二的竞赛预备培训，八月开始。”贺知洵说，时间线对上了，“另外，我可能会继续完善今天给你看的那个模型。把它作为一个长期的研究性学习项目，也许对以后参加科创比赛有帮助。”

　　林沐心跳快了一拍：“那个……有我的模型？”

　　“嗯。”贺知洵点头，“想把它做得更细致，参数更真实。高二课业更重，但碎片时间也可以用来迭代。”

　　“那……‘核心调控节点’的权重函数，还会调整吗？”林沐半开玩笑地问。

　　贺知洵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会。随着‘输入数据’的不断丰富和更新，权重函数需要动态优化。”他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林沐同学，你高二的表现，会直接影响这个模型的进化方向。”

　　林沐听懂了其中的鼓励和期许，心里暖洋洋的。“压力好大。”她故作苦恼。

　　“我相信你能handle。”贺知洵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他们走到了宿舍区附近。离晚饭时间还早，但已经能看到不少学员拖着行李箱提前离开。

　　“晚上告别会，你会去吧？”林沐问。

　　“去。”贺知洵说，“你呢？”

　　“嗯。”林沐点头。虽然不喜欢太煽情的场合，但这是夏令营的正式结尾，她不想错过。

　　“那……”贺知洵在3号楼前停下脚步，“晚上见？”

　　“晚上见。”林沐看着他，忽然有些不舍。下午的独处时光就要结束了。

　　贺知洵似乎也有同感。他没有立刻说再见，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很轻地说：“晚上……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林沐好奇。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贺知洵又露出了那种罕见的、带点神秘的表情，“上去休息会儿吧。”

　　“好。你也是。”

　　林沐转身走进楼门，在楼梯拐角处回头，看见贺知洵还站在原地，朝她微微挥了下手。阳光在他浅蓝色的衬衫上跳跃，身姿挺拔如竹。

　　她快步跑上楼，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

　　晚上七点，告别会在夏令营开班时的同一个报告厅举行。氛围比开营时轻松许多，没有了最初的陌生和拘谨。学员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交换联系方式，互相在营服上签名。

　　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这七天活动的剪辑照片和视频：破冰游戏时尴尬的笑脸，实验室里专注的神情，深夜讨论时疲惫却兴奋的眼神，展示台上的侃侃而谈，篮球场上的汗水，露天电影下的夏夜……点点滴滴，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

　　林沐和同组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周明远正眉飞色舞地跟旁人讲着展示时的趣事，看到林沐，立刻凑过来：“林沐，贺神呢？怎么还没来？”

　　“应该快了吧。”林沐话音刚落，就看到贺知洵从侧门走了进来。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色T恤，看起来清清爽爽。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锁定林沐，朝这边走了过来。

　　“贺神来了！”周明远嚷嚷着，给贺知洵让出林沐旁边的位置。

　　贺知洵坐下，对周明远和其他组员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林沐的，两人都微微一僵，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

　　告别会正式开始。主持人简短致辞，几位教授代表送上祝福和勉励。然后是学员自由发言时间。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同学上台，分享了夏令营的收获和感动，引得台下阵阵掌声和笑声。

　　气氛温暖而感伤。

　　周明远也忍不住跑上台，即兴发挥了一段，感谢了教授、助教，特别感谢了第七组“给力的队友们”，还特意朝贺知洵和林沐的方向挤了挤眼，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林沐有些不好意思，贺知洵倒是面色如常，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自由发言接近尾声时，主持人忽然说：“我们注意到，还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同学一直没有上台。贺知洵同学，作为优秀学员代表，要不要也上来说几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贺知洵显然没料到会被点名，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林沐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并不擅长这种当众表达情感的场合。

　　贺知洵犹豫了几秒，在周围鼓励的掌声中，终于站起身，走上了台。

　　他站在话筒前，灯光打在他身上，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台下也安静下来。

　　“谢谢。”他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依旧清晰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紧绷，“这七天，收获很多。”

　　很简短的开场，很“贺知洵”。

　　“最大的收获，”他继续道，目光扫过台下，在林沐的方向略有停留，“是看到了问题的多种解法，和合作的可能性。”

　　他提到了他们的小组项目，提到了跨学科思维的重要性，提到了教授和助教的指导。措辞严谨，逻辑清晰，像是一份简洁的总结报告。

　　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握住了话筒边缘。

　　“最后，”他说，语速放缓，“我想感谢我的同桌，也是我们组的核心成员，林沐。”

　　林沐的心猛地一跳，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起哄，又被更大的好奇压了下去。

　　贺知洵的目光明确地看向她，隔着一段距离，林沐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认真。

　　“在物理上，共振需要匹配的频率。”他说，台下有些同学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显然有人听说过昨晚的“典故”。“但在合作中，最好的状态不仅仅是匹配，更是互补和激发。谢谢你带来的不同视角和……灵感。”

　　他说得很克制，很“官方”。但林沐听懂了。那句“灵感”，指的是她在他模型中的“权重”，指的是那些让他开始记录桂花开的“瞬间”。

　　“希望未来，”贺知洵最后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会场，“在高二，甚至更远，还能有机会，一起解更难的题。”

　　他修正了时间指向，微微颔首，走下了台。掌声响起，比之前更加热烈，夹杂着口哨和善意的笑声。

　　林沐的脸红透了，低着头，不敢看周围。贺知洵坐回她身边，手臂再次碰到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移开。

　　告别会在集体合唱营歌中结束。歌声有些参差不齐，却充满了真挚的情感。许多人眼眶红了，互相拥抱道别。

　　人群开始散去。贺知洵对林沐说：“出去走走？”

　　林沐点头，跟同组其他人道了别，在周明远揶揄的目光中，和贺知洵一起走出了报告厅。

　　夏夜的风温柔了许多。他们沿着白天走过的路，慢慢踱步。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你刚才……在台上那么说……”林沐小声开口。

　　“我说的是事实。”贺知洵道。

　　“我知道。”林沐抿嘴笑了，“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贺知洵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方正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

　　林沐愣住了。

　　“给你的。”贺知洵说，耳根在路灯下显得有点红。

　　林沐接过来，手指有些颤抖地打开。盒子里没有戒指，也没有项链。里面静静躺着一枚……书签。

　　不是普通的书签。它由某种深色的金属薄片制成，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泛着冷冽的微光。书签的上半部分，蚀刻着极其精细、复杂的图案——那是他们城市能源模型的简化电路图，线条交错，节点分明。而在电路图的核心位置，那个代表“核心调控节点”的地方，镶嵌着一颗非常微小、却晶莹剔透的淡蓝色晶体，在路灯下折射出星辰般细碎的光芒。

　　书签的下方，用极细的激光刻着一行小字，是花体的英文：
　　“To My Core Resonance.”

　　林沐屏住了呼吸，拿起书签。金属触感微凉，那颗小晶体在指尖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它如此精致，如此独特，融合了理性与浪漫，象征与心意。

　　“这是……”

　　“找师兄帮忙，用实验室的微型加工设备做的。”贺知洵解释道，语气有点不自然，“电路图是我们模型的简化版。那颗晶体……是合成蓝宝石，硬度高，不容易磨损。寓意是……嗯，稳定，持久。”

　　他顿了顿，看着她：“高二会有很多书要读，很多题要刷。希望它能……陪着你。”

　　林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个礼物，比任何昂贵的饰品都更让她心动。它独一无二，它承载着他们的“共振”，它将在未来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静静地躺在她的书页间，提醒她身边（即使可能不同班）有一个少年，将她写入了未来的算法里。

　　“谢谢……”她哽咽着，紧紧握住那枚书签，冰凉的金属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我很喜欢……特别喜欢。”

　　贺知洵看着她含泪的笑眼，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喜欢就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了白日里告白的岔路口。明天，他们将从这里暂时分别，回到共同的城市，准备开启高二的新篇章。

　　“林沐。”贺知洵停下脚步。

　　“嗯？”

　　“高二加油。”他说，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郑重，“我们……学校见。”

　　这不是一个遥远的约定，而是近在眼前的、触手可及的未来。他们将在同一个校园里，开始真正意义上并肩奋斗的两年。

　　林沐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滑落：“你也是。贺知洵，学校见。”

　　她伸出手，贺知洵也伸出手。这一次，他们没有握手，而是轻轻击了一下掌。清脆的响声，像一个契约的落印。

　　“保持联系。”贺知洵说。

　　“嗯，保持联系。”林沐擦掉眼泪，笑着应道。

　　他送她到3号楼楼下。这一次，没有再多的话语，只是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将彼此的模样刻进心底。

　　“晚安，林沐。”
　　“晚安，贺知洵。”

　　林沐转身上楼，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她知道，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短暂的分离。这只是暑假一个美好章节的句点，而属于他们高二的故事，正等待被书写。

　　回到寝室，她将那枚深蓝的书签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物理笔记本扉页。合上笔记本，仿佛将整个夏天的星光和那个少年的心意，都妥帖收藏。

　　窗外，清华园的夜色温柔沉静。明天，他们将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收获和刚刚萌芽的情感，回归日常的轨道。

　　高二的画卷即将展开，竞赛的压力、课业的繁重、分班的未知……都在前方。但林沐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期待。因为她知道，在同一个校园里，有一个频率与她共振的人，正和她一起，望向相同的远方。

　　这个夏日的故事，暂告段落。但关于“共振”的漫长篇章，将在秋天的校园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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