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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杨甘露的母亲老了。
这已经不是头发白不白、脸上皱纹多不多的问题了,是真的老了。
老到什么程度呢?因为腿脚不便、膝关节处有积液,几个月前还做了个手术,所以她已经很少出门了,即使出门身边也必须有人陪同,杨甘露自告奋勇的承担了这个任务,然后像小时候母亲送她上幼儿园的样子牵着母亲的手。
那双手已经有了皱纹,也瘦,轻轻的,和记忆里的柔荑不一样了。
小时候杨甘露最喜欢将脸贴着母亲的手,嫩嫩的、滑滑的、软软的,她会在手背上蹭好几下,然后尚且年轻的女人会笑着揉几下她的头发。
苍老是一瞬间的事吗?
这么想着她举起母亲的手,又往下蹲了蹲。
母亲被她吓了一跳,差点儿顺手打她一巴掌。
杨甘露哭笑不得地将脸贴上去,被刮的生疼,站起来的时候还被戒指上的形状尖儿划了一道,留下浅浅的白痕。
母亲白了她一眼,一边说着活该一边踮起脚仔细地瞧那道口子,杨甘露配合地弯下腰,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她们在小区走走坐坐。
杨甘露前不久才做了甲状腺手术,十分注意保护嗓子,包里还揣着个透明小水杯,因为要陪着老太太出来,原本普通的白开水就换成了出门前从茶壶里灌的老太太喜欢的普洱茶。
她们一人一口喝着,顺便晒晒太阳。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
“妈妈,” 杨甘露突然开口,“什么是死亡呢?”
老太太难得的沉默,在杨甘露眼里的泪水推推搡搡要挤出来时,她轻笑一声,看自己的女儿。
“死亡就是……以后露露就看不到妈妈了。”
杨甘露将头靠在母亲肩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她的手,又搀着她的母亲回家。
、、、
杨甘露的母亲去世时她自己五十九岁。
死亡似乎对老年人来说似乎是一件无比难堪的大事。
他们避讳着,再不复年轻时的开朗和自然。
也就是在此刻,杨甘露才发现她的母亲也会焦虑,会害怕。
上初中时杨甘露的历史老师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他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了杨甘露一直记得。
他说:“向死而生……我们的一生无论多么美好或者艰难,死亡都是最后的归宿,也是我们最终的目的。我们每活一天就更加接近死亡。所以不要惧怕,不要悲哀,平和地去看待它,接受它。”
在某个深夜,已经年迈的女人突然给杨甘露打电话,给杨甘星打电话,给她的子孙家人打电话。
凌晨三点二十分,杨甘露被母亲叫到她的卧室。
她来的早,别人还没来。
母亲就拉着她的手,不停的说我爱你。
杨甘露也老了,即使每周去保养,她的脸上也有了细细长长的皱纹,前几天才让兰成泽给自己拔掉了两根白头发。
她哭着,她的母亲也哭着。
两个女人一起哭着。
泪水汇到一起,头发交缠,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她们亲密无间、水乳交融、血肉交连。
、、、
这是杨甘露人生中参加的第七场葬礼。
第一场来自她的爷爷,第二场来自她的姥姥,第三场来自她的姥爷,第四场来自她的奶奶。
第五场是林晓岚的父亲,第六场是两年前她的父亲。
这是第七场,属于她的母亲。
不同的人,一样的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呢?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亲人?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幸福?为什么不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一直停留在我们最相爱的时刻?为什么不可以再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真是很深奥的哲学问题啊。
杨甘露看着蓝底子上那个熟悉的人,声嘶力竭,哭得不能自己。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母亲靠在棺材旁的角落里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同之前所有的笑都不一样,这个笑温柔又稚气。
杨甘露看着母亲笑,然后轻轻对她说:“露露,妈妈要变成星星啦。”
很浪漫的话语,她大概也知道这是离别,所以显得有点难过,可还是有着难以自抑的高兴。
“露露,妈妈要去找妈妈啦。”
“……露露,我要去找妈妈啦!”
对于已经年老的女人来说,死亡是告别,也是找回自己的方式。
她的自称不再是温柔的“妈妈”,而是回到了很久之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我”,是“我”。
“妈妈……可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啊……”
呢喃着,杨甘露的腰一寸寸弯了下去。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杨甘露从来不知道人可以难过成这样,她的心脏都在颤抖,像是要停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且越来越快,大脑缺氧一般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注意到她不对劲,兰成泽挪过来喂了她四粒速效救心丸,又给了她几张纸巾,就着那个姿势,杨甘露将药粒含在舌下。苦涩的滋味冲刷口腔,却冲不走惆怅。
往事走马灯般浮现,一点点,一滴滴,一幕幕,一回回……
她努力回忆着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的唠叨话语,母亲的温暖怀抱……
然后在抬头看到照片和灵堂的一瞬间泣不成声,心里有一处空荡荡的,杨甘露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展翅欲飞的白色纸鹤和高高扬起的白色纸幡,飘飘洒洒,延向天的尽头。
那处夕阳余晖烈焰,燃起悼哀的火。
现实残忍地打碎过往,此后只余哀戚。
、、、
死亡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反正肉体凡胎,任谁怎么蹉跎都是一生。
——遗忘才是。
所以才会有陵墓、坟群、族谱、遗像。
修建这些,后人才会记住世界上曾经生活过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有过童年,爬树抓蝴蝶骑猪;这个人有过少年,骗老师说自己作业在家里忘带了,其实根本就没动笔;这个人有过青年,意气风发,穿着几百块钱买的西装去面试,对着公司大厅里的玻璃整理头发和妆容,想象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这个人有过中年,颓唐又婆娑,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堆还要顾及明天早上八点约了的客户;这个人有过老年,老眼昏花,头发花白,疾病缠身,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的孙辈玩耍……
几百个字已经概括了逝者的一生,无论波澜壮阔,无论普通平凡,都不会再事无巨细毫不重复地说上几年,述说者也不会知道逝者这一生做过多少光怪陆离的梦。
历史的车轮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向前走,人类便是那扬起的沙砾。
祈求有用吗?你相信轮回吗?
等它来临,你不还是得诚惶诚恐迎接它吗?
不还是要一个人走吗?
只不过,死亡的尽头会是妈妈的一双手吗?
那么,妈妈,路上要小心一点。
我可不会再牵着你啦。
、、、
我们最先忘记死者的温度,再是声音,最后是面容。
视频和照相永远不是真实,我们也永远不能确切。
TA的脸上有痣吗?在何处?什么大小?这道菜TA喜欢吃吗?是真喜欢还是为了迁就我?TA的个子有多高?到我的肩头还是耳垂下方?我为什么不可以再和TA比一次?
……
所以究竟什么是死亡?
是再也感受不到那个人的温度、呼吸、心跳,。
是再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
是吃饭时那张缺了一个人的桌子。
是无法再触碰、交谈、讨一个怀抱。
是无数个日夜的不敢想、不敢提。
是下意识呼唤只有蔓延开的寂静。
是泪腺决堤的源泉……
——那这么一看,死亡对于生者来说真是一种细水长流的钝痛。
、、、
“妈妈你回来吧。”
“我一直在哭。”
、、、
兰成泽在姥姥去世之后就抽出很多时间带着妻子和女儿来看杨甘露。
忘了说,他的妻子的名字是林恒里,是一名由林晓岚资助长大的山里孩子。
林恒里自幼丧父,母亲也在她十二岁时因劳累去世。后来林恒里被林晓岚资助上学,就认了林晓岚为义母。
兰成泽和林恒里在一家公司工作,林恒里说是日久生情,兰成泽却说他是一见钟情。
接到林晓岚的电话时杨甘露还在写教案,一接通就听对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你儿子和我女儿谈上了!”
杨甘露疑惑:“你哪儿来的女儿?”
林晓岚嘻嘻笑着说了事情原委,也就是在这时杨甘露才知道林晓岚在北京那段艰难的日子每个月还掏出300元做资助。
杨甘露又想起林晓岚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痛苦。
当然,也永远有人比你高尚。
有这层关系在,杨甘露和林晓岚就把退休金和积蓄凑了凑另外买了个80多平米还带一个小花园的房子。平时是林晓岚一个人住,后来杨甘露把她的东西搬过来不少,兰先生也无所谓——两人的婚姻本来就是寡淡如水,这些年的相处模式比起爱人更像是亲人。
兰先生喜欢旅游,退休之后报了不少驴友团,满天地的跑,杨甘露也无所谓,这反而给了她更多和林晓岚相处的机会。
兰成泽对父母的相处状态理解并尊重,虽然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相爱的两个人也会在一起这么多年——尤其是他遇见林恒里之后。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体验过一眼万年,直到在半山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的目光隔着榕树和绵延不断的祈愿的木牌相接。
来不及看清全脸,兰成泽就已经深深陷入那双在光下剔透清澈的眼睛里不可自拔。
原来只要一眼,只要漫不经心的一眼,就这样确定了。
、、、
如果说这世间大部分关系都要靠利益来维持,那么杨甘露和林晓岚则不属于这可悲的一类。
自相熟,她们从来都是相互扶持。
没有不告而别的今天,没有无声无息的离别,所有的一切都是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十四岁的杨甘露看着林晓岚无声远去的背影发呆,七十四岁的杨甘露会紧紧抓住林晓岚的手。
我见过你考试考砸了痛哭流涕尴尬的样子,我见过下雪时出了车站就见你不惧寒凉打着一把伞站在纷飞雪花里等我的样子,我见过你为了自如的和同事说话在半夜焦头烂额的样子,我见过你乱七八糟弹吉他的样子,我见过你素颜的样子,我见过你喝酒喝的酩酊大醉说胡话的样子,我见过你头发披下来带出洗发水香气的样子,我见过你做坚果蛋糕结果烧成黑糊糊状不明物体的样子,我见过你扮小狗逗我开心的样子……
我见过无数次你的背影,我见过无数次你的笑颜。
有你在我对这个世界永远都轻敌,永远都有恃无恐,因为我知道你永远都会坚定的选择我,毫不犹豫的奔向我。
——你是我自己选择的家人。
以真心换真心,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
周六,杨甘露和林晓岚坐在自己花园的躺椅上晒太阳,浑身暖洋洋的,骨头缝儿里都毛茸茸的,像是什么将要爆裂的植物。
她们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松松的,但契合。
闭着眼睛,杨甘露和林晓岚说,看,我们也变成老女人了。
然后她们一起笑起来,笑声清脆,和初中下课后聊天时的一模一样。
在笑声中杨甘露睁开眼。
日光温暖又不耀眼,院子里的植物欣欣向荣,她们养的小猫懒懒的,找了个凉快的位置趴下补觉,但应该还没睡着,尾巴一晃一晃。
——到处都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春花几度开。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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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很久要不要写这个主题,毕竟前几章有点沉重。
可最后还是动笔了,只不过主体并不是露露。
我想,以旁人的视角看她的死亡和以她的视角看亲人的死亡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而且,只要我没有动笔写死亡,我的露露就一直活着。
2025年7月17日,走在街上我突然决定要写一个普通人的故事,最好是个女孩,这样我就可以借着她写点其他的,最好是有点深度的。
当时我的题目取为《十章》,结果写的写的发现十章太短,不足以完整地概括,所以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如今的《十五章》,也正好是杨甘露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间期限。
我写着杨甘露,像是写着千千万万人,也像是写着我自己。
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到这一篇文,但我感谢所有能看完的你们。
祝你们的未来一切都好,春花处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