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融于烬

　　贺烬的手指还扣在江珛的手腕上，温热的触感透过校服布料渗进来，像块烧得恰到好处的烙铁。

　　江珛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反而被攥得更紧了些，骨节抵着他腕骨凸起的地方，有点痒，又有点恼。

　　“松开。”江珛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眉头拧成了疙瘩。路过的几个学生频频回头，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带着点探究和好奇。

　　贺烬却像没听见，反而低头冲他笑，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急什么，还没选好地方呢。”他抬手指了指街对面，“那家日料怎么样？我爸上周刚去吃过，说刺身很新鲜,不然我叫我们家厨师做？”

　　江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门面上的日文招牌闪着冷光，落地玻璃窗里坐的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年人，一看就不是学生该来的地方。他想起上次贺烬家厨师做的那顿饭，光是一道汤就用了进口的食材，一顿饭下来要几万块,真的没必要。

　　“不去。”江珛干脆地拒绝，目光扫过街边的店铺，最终停在一家挂着“家常菜”木牌的中餐厅，“就这家。”

　　贺烬挑了挑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店门面不大，招牌上的红漆掉了几块，门口摆着两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和他平时去的餐厅简直是两个世界。“确定？”他有点意外，“这家看着……不太卫生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江珛作势要走，手腕却被贺烬拽得更紧。

　　“去去去。”贺烬立刻服软，笑着拽着他往店里走，“同桌选的地方，肯定好吃。”

　　一进门就闻到股浓重的油烟味，混着酱油和醋的香气，扑面而来。店里是中式装修，红木桌椅擦得发亮，墙角摆着台老式吊扇，正慢悠悠地转着，扇叶上积了层薄灰。老板娘系着围裙从后厨出来，看见他们笑着招呼：“两位同学，里面坐？”

　　贺烬扫视一圈，最终选了个靠窗的大桌，被屏风挡着，倒真有点包间的意思。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实在的暖意。

　　服务员很快拿来菜单，牛皮纸封面，边角卷了毛边。贺烬翻开，指尖在菜名上敲了敲：“来份鳕鱼狮子头？这家的做法好像和别处不一样，加了马蹄。”

　　江珛没说话。

　　“那来份鹅肝？”贺烬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是法式做法，配蓝莓酱，应该不错。”

　　江珛还是没动静，目光飘向窗外。

　　几个小孩在路边拍皮球，笑声震得玻璃都嗡嗡响。

　　贺烬笑了，抬眼看他：“不说话我可自己点了哦？”

　　江珛终于有了反应，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结果贺烬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松鼠鳜鱼要一条，现杀的。”“糖醋里脊来一份，多放糖。”“再要个蟹粉豆腐，清炒时蔬……”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服务员在旁边记着，笔尖在点菜单上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这单生意，抵得上平时半天的流水了。

　　江珛听得眼皮直跳，等贺烬终于停下，他忍不住开口：“你点这么多菜？”

　　“不多啊。”贺烬把菜单递回去，理所当然地说，“你看你瘦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不多吃点怎么行？”他上下打量了江珛一番，故意皱起眉，“再说了，你这身高，比我矮小半个头吧？同桌一场，我不得照顾你？”

　　江珛的脸瞬间黑了。他最讨厌别人说他矮，尤其是被贺烬这种天生就长到一米八的家伙说，简直是公开处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把桌子掀了的冲动。

　　贺烬看他脸色不对，赶紧打圆场，拿出手机低头按了按：“好啦好啦，我叫昊子他们过来一起吃，总行了吧？人多热闹。”他飞快地打字，屏幕上跳出“快来救场，我把同桌惹毛了”的字样，后面还加了个哭脸的表情。

　　江珛没看他，继续盯着窗外发呆。吊扇转得慢悠悠的，把油烟味吹得四散，落在他手臂上，带着点温热的黏腻。他忽然觉得有点恍惚，好像很久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用想，只用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在考场时也是这样。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很轻，却像鼓点似的敲在他心上。他忍不住走神，看窗外的鸽子落在教学楼顶，看风吹动国旗的边角，直到监考老师敲他的桌子，才慌忙低下头。

　　“同桌。”

　　贺烬的声音把他从走神中拽回来。江珛转过头，看见贺烬正看着他笑，那笑容很亮，像把阳光揉碎了撒在脸上，和平时在走廊里跟人插科打诨时的笑不一样，少了点张扬，多了点……温和？

　　“干嘛？”江珛的声音有点哑。

　　贺烬的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忽然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江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贺烬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表达自己的震惊。

　　贺烬却像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你长这么好看，应该有很多人追吧？”他说这话时，眼神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江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他抓起桌上的纸巾盒就想扔过去，又硬生生忍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个屁。”

　　“不是吧？”贺烬是真的惊讶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真没有？”他上下打量着江珛，“你这张脸，往那儿一站，不就自带桃花吗？”

　　江珛不想理他，别过脸看屏风上的梅花。

　　贺烬却来了兴致，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欸～我可以把我的追求者分给你哦？上次有个高三的学姐，长得挺可爱的，要不我帮你问问？”

　　“……”江珛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两个字，“滚远点。”

　　“脾气别这么大嘛。”贺烬不怕死地继续逗他，“小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哦。”

　　这句话像根火柴，彻底点燃了江珛的引线。他想都没想，抬脚就往贺烬的膝盖踹过去——角度刁钻，力道十足。

　　“嘶——”贺烬没防备，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往前趴了趴，手捂着膝盖，眼里却闪着点笑意，“你这是想谋杀同桌啊？”贺烬刚揉着膝盖坐直身子，嘴角还挂着被踹后的疼意，眼里却亮得很。

　　他看着江珛紧绷的侧脸，忽然低笑出声：“下手够狠啊同桌，这要是搁别人身上，估计得躺三天。”

　　江珛眼尾都没扫他一下，目光仍黏在窗外。街对面的梧桐树叶被风掀得翻卷，露出底下泛白的叶背，像一群振翅欲飞的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滚出来：“谁让你嘴欠。”

　　“是是是，我的错。”贺烬从善如流地认错，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得飞快，大概是在催刘昊他们。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把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衬得更亮了些，“不过说真的，你这脾气得改改。上次在操场也是，人家就碰了你一下，你差点把人胳膊拧断。”

　　江珛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他记得那事。上周体育课自由活动，有个外班男生故意撞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句“花瓶”，他没多想就反剪了对方的胳膊。

　　后来还是体育老师过来解的围，那男生疼得脸都白了，看他的眼神像看怪物。

　　“关你屁事。”他低声说，喉结动了动。

　　贺烬没接话，忽然把手机往桌上一扣，发出“咔”的轻响。江珛抬眼，撞进他带着探究的目光里。那目光很直接，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没什么遮拦，却又奇异地不灼人。

　　“你好像……不太喜欢别人提你的事？”贺烬拖长了语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比如你的家人，你的过去，或者……刚才那个问题。”

　　江珛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他别开脸，看向屏风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缕阳光，那光线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看得人眼睛发涩。

　　“要你管。”他说，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

　　屏风被人“哗啦”一声拉开，刘昊的大嗓门先飘了进来：“烬哥！我们来了！你点什么好吃的了？我跟你说，刚才在楼下看见教导主任了，吓得我把林宇的冰棍都抢来吃了——”

　　话音未落，几个人鱼贯而入。刘昊打头，林宇和许铭煜勾着肩，宋晗拎着个小挎包，后面跟着安安静静的沈砚安。

　　“这地方可以啊。”刘昊一屁股坐下，四处打量，“比学校食堂强多了。”

　　贺烬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位置，揉着膝盖说：“快坐，菜还没上呢。”

　　林宇刚坐下就嚷嚷：“烬哥你膝盖怎么了？让人打了？”

　　“被狗咬了。”贺烬意有所指地瞥了江珛一眼。

　　江珛立刻瞪回去：“你说谁是狗？”

　　“没说你。”贺烬笑得一脸无辜，“我说楼下那条大黄狗。”

　　刘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俩人又闹什么别扭。宋晗赶紧打圆场：“刚考完数学，你们感觉怎么样？我最后一道大题直接空着了，看都看不懂。”

　　“我也是！”林宇立刻接话，“那图形画得跟蜘蛛网似的，我看了一眼就放弃了。”

　　“沈砚安肯定做出来了吧？”许铭煜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沈砚安。

　　沈砚安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还好，用空间向量法能解。”

　　“学霸就是不一样。”刘昊感慨，“烬哥，珛哥,你们呢？年级第一，肯定做出来了吧？”

　　贺烬正给江珛倒茶，闻言漫不经心地说：“挺简单的,跟10分钟就做出来了,我同桌会5种解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江珛身上。江珛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真的假的？”林宇一脸惊讶，“珛哥可以啊！我连一种都想不出来。”

　　“运气好。”江珛含糊地说。

　　“别谦虚了。”贺烬笑着说，“刚才还跟我讨论解法呢。”

　　江珛在桌下暗暗踩了贺烬一脚,贺烬脸色变了那么一刹那,随后恢复正常。服务员端着菜进来了。第一道就是鳕鱼狮子头，白瓷盘里卧着四个圆滚滚的丸子，汤汁稠得发亮，撒着翠绿的葱花。

　　“哇，这个我爱吃！”林宇眼睛一亮，刚要伸筷子，就被许铭煜拍了下手。

　　“急什么，还有呢！”许铭煜说着，自己先夹了一个塞进嘴里。

　　“你还说我！”林宇也赶紧夹了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紧接着，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鹅肝煎得金黄，糖醋里脊裹着糖浆，松鼠鳜鱼炸得酥脆……很快就摆满了整张桌子，香气扑鼻。

　　宋晗拿出手机拍照，对着屏幕理了理头发。沈砚安夹了个狮子头，细心地剔掉里面的葱，放进她碗里：“尝尝这个，看着不错。”

　　宋晗笑着说了声“谢谢安安”，轻轻咬了一口狮子头。

　　林宇和许铭煜盯上了那盘红烧鸡翅，筷子在空中你来我往，谁都不让谁。“这是我的！”林宇喊着，夹起最后一个鸡翅。

　　“放下！”许铭煜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去。

　　“你耍赖！”林宇气得直拍桌子。

　　贺烬在旁边看得乐呵，还不忘给许铭煜加油：“体委加油哦。”

　　等许铭煜把鸡翅得意地放进碗里，贺烬才转头看向江珛。少年手里捏着筷子，面前的碟子干干净净的，没动过几筷子。

　　“怎么不吃？”贺烬拿起公筷，夹了块鳕鱼放进他碟子里，“这个没刺，你试试。”又夹了块糖醋里脊，“这个甜的，你应该爱吃。”

　　“烬哥……”林宇看得眼睛都直了，“我也想要！”

　　贺烬头也不抬：“自己没手？”

　　刘昊拍了拍林宇的肩，安慰道：“没事，至少你还有半块鸡翅。”

　　话音刚落，许铭煜把最后一点鸡翅塞进嘴里，吧唧着嘴说：“没了。”

　　林宇：“……”他悲愤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狮子头的汤汁浇在米饭上。

　　桌上顿时笑成一片。江珛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场面，碟子里堆着贺烬夹来的菜，忽然觉得那点饭菜的香气里，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他拿起筷子，夹了块鳕鱼放进嘴里。肉质很嫩，带着点清甜，确实挺好吃的。

　　贺烬看他终于动筷，嘴角弯了弯，又低头和刘昊他们聊起上午的考试。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每个人脸上，暖融融的。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把笑声和饭菜的香气搅在一起，酿成了这个午后最舒服的模样。

　　菜吃得差不多时，贺烬招招手叫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贺烬扫了码就付了钱，动作干脆利落。刘昊凑过去看了一眼，咋舌：“我靠，烬哥这么多钱？够我吃一个月的食堂了。”

　　“小钱。”贺烬摆摆手，站起身，“走了，回学校了，下午要考试。”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学校走。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刘昊和林宇还在为刚才的鸡翅吵个不停，宋晗和沈砚安走在后面，低声说着什么。江珛落单走在最后，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贺烬放慢脚步，悄悄凑到他身边。

　　“喂，同桌。”贺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笑意。

　　江珛没理他，继续踢石子。

　　“把手给我。”贺烬又说。

　　江珛皱眉：“滚。”

　　“不牵，就伸出来。”贺烬坚持着，语气里带着点神秘。

　　江珛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掌心忽然被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盒牛奶，还带着冰碴子，吸管已经插好了。

　　“给你的。”贺烬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追上前面的人，还回头对他说：“考试加油哦”

　　江珛捏着那盒牛奶，站在原地愣了愣。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驱散了午后的燥热。他抬头看向贺烬的背影，少年正被刘昊勾着肩，笑得没心没肺。

　　风掀起他的校服衣角，江珛忽然觉得，这个有点吵闹的午后，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他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带着点奶香。

　　阳光落在他脸上，暖,挺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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