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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墨
夜色如墨,宫灯在廊下投出摇曳昏黄的光晕。春末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殿宇。
沈鸾澜睡不着。
及笄宴已过去数日,“赢玉”二字带来的余波却未平息。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被抛入了湍急的暗流,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带着刺探与衡量,连母妃的叮嘱也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沉重。栖梧宫熟悉的暖香和安宁,似乎再也无法完全包裹住她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烦闷与惶惑。
她披了件单薄的素锦披风,未唤宫女,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寝殿,只想寻一处清净地透口气。月光惨淡,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御花园靠近太液池的九曲回廊附近。这里夜间少有人至,只有风声掠过水面,带起簌簌的荷叶声响。
刚转过一道廊柱,她猛地顿住脚步。
廊檐下,一人负手而立,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衣袍边缘被远处宫灯映出极淡的金线微光。是沈瀛。
他似乎也是独自一人,正望着池中倒映的破碎月影出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月色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利落,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模样。只是在这无人静谧的夜里,他身上那股惯常的冷冽气息似乎被夜色柔和了些许,却也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孤寂。
“二哥。”沈鸾澜下意识地出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连忙敛衽行礼,心头却莫名一紧。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微乱的鬓发,看到她只着了单薄披风、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伶仃的身形,眸色深了深。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这么晚了,公主还要外出吗?”
他用了“公主”这个称呼,而非往日的“九妹”或更早以前无声的默许。声音不高,在夜色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提醒她如今已然不同的身份和此刻不合时宜的举动。
沈鸾澜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半是因为被他撞见深夜独自乱走的心虚,另一半,却是因为他这句听不出情绪的问话里,似乎暗藏着一丝不赞同,甚至是一丝……她说不清的、让她感到些微冒犯的管束意味。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用一块糖就哄住、需要他暗中回护的小女孩了。她是“赢玉公主”。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叛逆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冲上心头。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里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抗争:
“难道二哥不是?”
反问回去。凭什么他能深夜在此,她就不能?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二哥说过话。
沈瀛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夜色中,她看不清他眼底闪过的究竟是什么情绪,只觉他周身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没有回答她的反问,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在此。只是沉默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玄狐毛领的墨色大氅,上前两步,动作自然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头。
大氅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沉甸甸地压下来,瞬间隔绝了夜风的寒意,也带来一股独属于他的、清冽的松雪气息,将她密密包裹。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近的举动让沈鸾澜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隔着大氅,轻轻按住了肩膀。他的手指隔着厚厚的毛料,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
“夜里风大,仔细着凉。”他低声道,声音近在咫尺,比刚才柔和了些,却依旧听不出太多温度。
沈鸾澜僵在原地,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气息,肩膀被他手掌按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不自在的灼热。这感觉太奇怪了,远远超出了兄妹之间应有的界限。她想挣脱,想将大氅还给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沈瀛微微低下头,靠近她耳边,用极轻的、近乎耳语的音量,唤了一声:
“卿卿?”
两个字,像带着细微电流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过她的耳廓,钻入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沈鸾澜如遭电击,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肩上的大氅也随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她惊惶地抬眼看他,心跳如擂鼓,脸颊滚烫,脑中一片混乱。他怎么会……怎么能这样叫她?这是只有最亲近的人、在极私密的场合才会唤的乳名!他怎么能……在这样夜色深沉的僻静处,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轻的声音……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抖。
然而,她惊惶失措的目光,越过沈瀛的肩膀,忽然凝固在不远处另一道刚刚转过回廊的身影上。
月白色锦袍,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却带着一丝深夜被惊动的讶异,正望向他们这边。
是沈亦舒。
他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才走过来的,目光先是落在掉在地上的玄色大氅上,然后缓缓移向满脸通红、眼神慌乱的沈鸾澜,最后,才转向背对着他、刚刚直起身的沈瀛。
沈亦舒的脚步停住了。夜色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平静。
沈鸾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窘迫。她顾不上捡起地上的大氅,也顾不上再看沈瀛一眼,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急于撇清什么的慌乱,朝着沈亦舒的方向,低低唤了一声:
“大哥哥……”
声音细弱,带着未散的颤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明了的求助意味。
夜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动了三人之间凝滞僵冷的空气。
沈瀛缓缓转过身,面向沈亦舒。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弯腰,从容地拾起了地上那件沾染了尘土的大氅,轻轻掸了掸。
沈亦舒的目光在沈瀛手中的大氅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沈鸾澜惊魂未定的脸上。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这么晚了,阿卿怎么在这里?”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微妙的一幕并未发生,“夜里凉,快些回去吧。”说着,他朝沈鸾澜伸出手,姿态自然,带着兄长不容置疑的关怀。
沈鸾澜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温暖干净的手,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掸着大氅、周身气息晦暗难明的沈瀛,心头那团乱麻更加纠缠不清。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迈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向了沈亦舒,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暖的掌心。
沈亦舒握紧她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侧,用身体不着痕迹地隔开了她与沈瀛之间的视线。
“二弟也早些歇息。”他朝沈瀛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划清界限的意味。说完,不再多言,牵着沈鸾澜,转身便朝栖梧宫方向走去。
沈鸾澜被动地被拉着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沈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件玄色大氅,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月色与灯影在他脸上交错,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情绪。唯有那挺拔孤直的身影,在空寂的回廊下,被拉得很长,很长,透着一股无声的、冰冷的寂寥。
夜风更冷了。
沈鸾澜猛地转回头,不敢再看。掌心传来大哥哥稳定温暖的力道,却无法驱散她心头那阵莫名的不安与悸动,还有耳边似乎依旧残留的、那声低沉缱绻的——
“卿卿”。
这一夜,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成了她心中另一个难以言说的迷障。而那声突如其来的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深远,也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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