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随寒薇对童雪最初的记忆不在童雪被带进随家大门那一日。第一次见面是在随林的烤肉店，那时童雪是店里的服务员。

　　起初随寒薇对这个农村来的年轻又清秀的阿姨印象不错，卢季雨不让自己吃的路边摊、泡泡糖，在童雪面前都没有限制，有时还会从兜里掏点零钱让她自己去买。

　　“你又惯孩子。”偶尔随林从后厨出来碰上了，少不了要念叨上几句。这时童雪便会几步轻巧跳到随林身旁，两人低语几句。

　　有时随林会笑着拍一下童雪的屁股。

　　童雪常穿喇叭形的牛仔裤，紧身布料勾勒出圆润的臀部和大腿线条，上半身的吊带小衫将腰身和颈部一并衬得纤细极了。

　　那时童雪很爱搽胭抹粉，印象里总是涂着橘红色的口红。后来有了随绍，日子渐长，这抹娇柔而艳丽的禁忌之色也随着时间慢慢褪去了。

　　随寒薇被童雪拉着坐在住院楼下的长椅上，旁边是一言不发的随绍。随绍读高中后烫了头发，两只耳朵还打了孔戴上了耳钉，大概普通高中不管这些。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童雪聊起曾经时也忍不住落下眼泪：“我知道你是可怜孩子，我被他骗我不可怜吗？他当初说没感情了过不下去，说要让我当老板娘……结果呢，日子好了没几天他就赌，把店卖了人也捞不出来，你爷爷在床上躺了两年都是我在照顾啊，这些年我给他生儿育女伺候老人我图什么我……”

　　随寒薇叹了口气，却也实在是说不出任何。七岁时卢季雨离家的感受，现如今回忆起来已经很淡了，这些年同她也鲜少来往。行到中年再去谈最初的结合是“图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情意绵绵、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在一起时，谁有什么所图呢？硬要说的话，也就是图个能见到面，能说上话，嘴唇相碰，心意相贴。

　　只是情深和人性的变换都在朝夕之间，客厅花瓶里的花摆上几日便会枯萎，老房子的灶台也不知什么时候粘的一层抹也抹不掉的油渍和烟灰。

　　人这一生说到底要说有个“活头”，不应该是爱。即使是，也很难是给别人的。“你爸庭审之后就让你回学校了，那年绍绍刚上初中，在学校都抬不起头，生怕谁说他有个进局子的爹。后来转学到d市，好学校也上不了了。”

　　不是爱是什么呢，如果说是钱大抵有几分道理。童雪兀自念叨着：“你小时候这个班那个班，课后班没少上。后来又去学美术，这都是烧钱的东西……你弟弟呢，你有出息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你不能不管他，让他没钱读书吧？我省吃俭用累死累活，也就是想给你们老随家留个后。”

　　随寒薇手指抠着木椅的金属边，被死死按住的地方紧得有些发疼。当年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卢季雨只拎着行李干脆利落地走了，留下潮湿的梦里长长久久的一点怨恨。

　　如今随寒薇却生出几分感激。如果迟一些，相处再久一些，放到现在，卢季雨怕是会连着她一起厌恶罢，毕竟她身体里流着随林的血。

　　玻璃门里走出王玲艳的身影，正朝她们所坐的长椅而来。

　　“你们是想多要点钱吧。”

　　思忖良久，随寒薇也放弃了迂回的试探，直奔主题。或者说她实在懒得解释——解释什么呢？自己读兴趣班是卢季雨的主意和经济支持，重点班的学费比普通高中更便宜，大学生活费的一部分也是自己兼职接单赚的钱。

　　这些童雪不会不知道。

　　王玲艳走近，笑着问道：“怎么样，今天还谈吗？还是改天？”

　　童雪见是她，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王玲艳也不恼，反而笑得十分得体：“按理说不管我事，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隔壁床做检查去了，要谈就关上门好好说，该说什么说什么，您也别三句不离个脏字儿的。说到底那点事，孩子不懂，也不关孩子的事。再说了，”王玲艳轻轻抚上小腹：“这儿还有两个呢，怎么着您也得给点面子不是？”

　　一直坐在一旁的随绍起身，瞪了王玲艳一眼便径直进了住院楼。童雪跟在身后叫着他名字正欲追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拉住随寒薇一同前去。

　　一手被童雪拉着，另一侧是怀孕的王玲艳，饶是随寒薇再想将这两人彻底甩开，也没有办法。可是这一切说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各怀鬼胎的几个人凭什么叫她去体会自己的立场。她不是个人吗？她没有自己的立场吗？电梯灯映照下童雪眼里的悲伤逐渐转为清明，随寒薇感到一阵荒诞至极的眩晕。

　　随林刚输完液，护士在拔针。见几人进门，提醒道：“有话好好说，这次不许再吵了哈。”

　　“随林我也不跟你扯别的，”童雪开门见山：“婚，可以等几个月离，财产分割不行。”

　　随林坐在床上手拄着床板，闭上眼答道：“你别贪得无厌。我爸老房子的租金一笔不剩全都在你手上，你还想要什么？”

　　童雪两手相叠拍出几声响：“那是爸给绍绍的！租金都是绍绍的学费！怎么，把你闺女送到重点大学挣钱了，现在要让我儿子到大街上送外卖？”

　　“送外卖”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一年多前随寒薇的爷爷因病去世前，随绍就说高中毕业后要去送外卖赚钱给爷爷治病。随寒薇在电话里听到这话时还有些奇怪——不知道小学时吃饭还要人喂、至今都要别人帮忙拿筷子三催四请的随绍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原来是在这里。

　　“我爸当时说的是给孙孙，你哄着他在遗嘱上把孙孙改成孙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随林的声音冰冷如井水，童雪也不甘示弱：“孙孙、孙孙，大孙子不是孙孙还谁是孙孙！”

　　旁观的王玲艳说道：“啥是孙孙，那孙子孙女不都是孙孙吗？”

　　“有你什么事！”童雪尖声打断。

　　“爸，”随绍终于开口：“爷爷的钱到底怎么分的？你的意思是……爷爷给我上学的这笔钱，要给我姐了？还是别的谁？是不是你跟别人生的野种？你说清楚点。”

　　随林的嘴唇微微颤动，嗫嚅了几秒没有说话。他无法像怒斥、反驳童雪一样去面对这个他最心爱的儿子，尽管此时此刻他的儿子似乎也并不和他站在同一边。

　　随绍的眼神里如有一丝寒光闪过，也不再说话，只盯着随林的眼睛一直看。

　　“绍绍，这些事你别管，你好好学你的习……”随林刚说了一句，便被随绍打断。

　　“可是爸爸，你现在连我的学费都要收走，还叫我怎么学习呢。”随绍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小时候你说让我好好读书，像我姐一样上个好学校。可是我姐上的课我一天也没上过，我的学习你一天没管过，赌场，台球厅，你就让我在这种地方长大。现在我要高考了，你又想把爷爷给我的钱要回去了。姐，你可真是爸的好女儿啊。”

　　“薇薇你来说！”

　　“薇薇……”

　　好几只眼睛带着阴湿的目光，爬虫一样黏到随寒薇身上。随寒薇被这些气味声音裹挟着，像被呕吐物淹没得喘不上气，又像被无数只手拉扯着在淤泥里把她推向深渊。

　　她为什么会从c市赶来呢，因为她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可此时此刻她却要被迫倾听那些不堪的隐私，卷入丑陋欲望的纷争。爷爷留老房子给随绍的事她听随林提过，那时她也没说什么——毕竟病榻前照料的人是童雪。奇怪的是，当随林再次出轨有了新的私生子，她这个近二十年前的受害者、此时的局外人，却要被推到中心来主持公道、承担责任了。

　　没有人记得了吗，十几年前她连为她辩护争取的母亲都没有，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给随绍，融入到新的家庭里去了。

　　这一夜的梦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思绪暴雨般噼里啪啦砸下来。厚重的窗帘将房间遮蔽得不透光亮，周遭尽是触碰不到的深渊。

　　睁眼时枕头湿了一片，眼前只能看到烟雾报警器一闪一闪的红点。

　　随寒薇的高考分数不高不低，卢季雨曾让丈夫帮忙打听能不能报b市的学校。几经周折联系到一所大学的招生办老师的弟弟，请吃饭喝酒花了不少钱。报考时填了两所b市大学都没有录取，最终去了相对保底的c大。

　　上大学后跟着章旬逛过一次b大，仅半天时间却给随寒薇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同样的场景两年前和今夜又出现在了梦里，和所有梦境一样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随寒薇就读的c大也不错，然而作为国内顶级学府，b大无论是校园建设还是管理都要更胜一筹。从进校门就离不开章旬帮忙——游客预约名额实在紧俏，在校生在这方面便有了些许“特权”。校园太大要坐他的自行车，食堂就餐要刷他的卡，周围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三句话不离课业问题。
　　家乡小城千万人称赞的首都，其实随寒薇只去过那一次。时间不长，场景却在梦里总是出现，和位处盆地阴雨绵绵的c市不同，每一次梦里的b大都是大晴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