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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云山(二)
浮春苑原是闲置宫苑,后被辟为国宗府,赐名浮春,取自柏酒浮春,有延年避邪之意。
孟祝回传云山的路上收到了师父莫闲的传信符,让他先到江陵。
被择定为国宗后,大部分传云山弟子仍在本山修行,部分留驻浮春苑,受皇命守卫江陵。
莫闲身为传云山门主更常留在山上,浮春苑的事务主要由明心长老打理,除非皇帝传召,一般不会下山。
孟祝心中有预感,都城中可能出了事。
等到了浮春苑,莫闲着他和同辈几个优秀弟子一起在江陵城四周布了阵法。这种规模庞大的阵法没有攻击性,主要在于辨别进出城中之人的身份,若是妖,则法阵异动。
布置阵法整整耗费了一天一夜,过后莫闲单独找他,与他说了其中缘由。
当今陛下最近好发噩梦,梦中有形如小儿的妖物,通体黝黑,双目赤红,手如爪,牙如刃,轻易就能撕开人的胸膛,掏食内脏。
陛下因为接连不断的噩梦心神不属,命国宗除妖。
孟祝听完眉毛拧着:“这应当找太医署开个方子才对罢?”
他不喜欢随时随地被朝廷管束的感觉,所以对传云山成为国宗一事有微词,即使话里的是当今皇帝,也不能说有多少敬重。
他见莫闲沉默不语的神色,问道:“师父可是知道什么?”
当时正是傍晚雨后,天色明净,浅蓝如水,一轮弯月奇异地浮在浓云中,莫闲似乎叹了口气,道:“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是因果。”
若是寻常怪梦,久经沙场的一国之君不会失态,从那些无法遮掩住的神情缝隙里,莫闲窥见皇帝犹疑的恐惧,或许还混有其他道不明的情绪。
“因果?因果与陛下的噩梦有何关系?”孟祝不解。
莫闲望着自己的徒弟,少年气盛,脸上不见任何繁杂阴郁纹路,一腔澄明。
“内情尚不知。”他道。
“那陛下是指望我们抓到他梦里的妖?谁知他梦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此处莫要乱使性子。”
“弟子没有使性子,这分明是无理要求。”
“不管有没有理,都要守好江陵。”
“守自然会守。”孟祝嘴上应声,眉眼却写着不在意。
莫闲道:“心境不平。此番青云台比试受挫了?”
孟祝抿紧唇角,最终在师父了然的眼神中小声道:“她确实厉害。”
“是灵隐之界的那个弟子?”
“白荵。”
“是这个名字。”莫闲颔首,“为师几年前曾见过她一次,心性不错,领悟力也非同一般,若能始终道心坚定,或可大道通途,别有一番进境。”
青云台大比规则简单,台上八根转轮柱各系着一根红绸,二人同台,取得红绸更多者胜。
规则下有许多胜法,可以毁可以抢,最简单来说是先抢得一根,把剩余的毁掉,这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孟祝登台前,白荵已胜了一十四人。
他在台下瞥见澄澈的符阵光晕,将所有刀剑与法器隔绝在外,青衣少女仿佛振翅欲飞的泺月蝶,面容不甚清晰,却通身都让人觉得明快飞扬,抬手间便将一根根红绸收于手中。
他的心从某刻起跳得迫切急促,长风剑跃跃欲试,想与那道看似坚不可破的符阵一较高下。
与白荵对面时,他先自报山门名姓。
出乎意料的,连胜十四场的少女分毫没有自视甚高的傲气,平如春风般与他施礼。当她飞出数张符纸,衣袖猎猎,就成了凌厉的风。
他早闻白荵大名,知道她修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符,第一剑用了七成力,剑尖未入灵阵一分。
最后他拿到了三根红绸,白荵朝他微笑:“孟兄,承让。”
他没想到自己会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有只不安分的鸟在心中扑腾扑腾乱扇翅膀,回来的路上心绪依旧不平,想着下次见一定要再较个高下。
他在江陵监视索妖阵法,眼见宫城一日比一日气氛紧迫,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响在城中大大小小的角落。
几日后,阵法感应到妖气,很微弱,大约是才修炼不久的妖,寻踪的法器定位在城西一家客舍。
他没想到这个妖与捉妖师同行,更没想到捉妖师是白荵。
白荵如当日青云台上一般,波澜不惊地挡住他的剑,以平和而陌生的音调道:“这位师兄,先放下剑如何?”
他兴奋的心脏猝不及防撞上了厚重的泥墙,几乎有些懵。他仔细地看着面前这张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他想要的痕迹。
然而事与愿违,尤其是在听到一声“祝兄”时,他确信了。
白荵根本不记得他。
一股奇怪的恼怒涌到喉咙口,又发作不得,他转而向妖,依旧被挡住。
“灵隐之界弟子要袒护妖?”他说道。
“袒护?”身着淡青道服的捉妖师脸上有些疑惑,稍许就转成肯定,“说是袒护也没错。”
她的目光坦荡直接,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淡淡开口:“那么,传云山是要从灵隐之界手上抢人?”
乍听是很典型的挑衅话语,但她的神情和语气一分都没有挑衅的意思,纯粹的疑问。
不得不说,是个听起来很稀奇的疑问。
对捉妖师来说,妖是共同的敌人,路上遇见其他山门弟子抓妖遇险,搭个手是常有的事,最后灭了妖,致谢问候,断不会提及“抢”字。
这是出于一种大道同行之意,但——也不是说白荵的说法有问题。
真计较起来的话,你情我愿才是大道同行,而此时此地明显一方不愿,那么“抢”字就显得有那么些恰当了。
这是完全出于理性的计较,违背了一般认知,所以孟祝并不动容,反而疑惑:“抢?除妖之事能者担之,还分什么传云山和灵隐之界?”
他语声振振:“你一个捉妖师不捉妖,怎么反而与妖为伍?”
一瞬间,几道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白荵身上。
平静未知的,胆怯审视的,单纯好奇的。
一束风穿堂而过,将声音吹得缥缈。
“因为顺路。”
“什么?”孟祝觉得自己听错。
白荵道:“无论是何因由,祝兄都不能对他动手。”
“我奉皇命除妖。”
“灵隐之界无须遵皇命。”
并不十分有气势,却是寸步不让。
沉默片刻,孟祝收回剑,剑入鞘声明亮铿然。
失去着力的符咒晃悠悠飘落地面。
白荵俯身捡起符纸,再抬首时只见这位不速之客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四方小桌变得拥挤。
这下轮到她不解。
“祝兄?”
孟祝端正坐着,稍后目光微垂,落到小桌的符纸上,望了会后才道:“我不动手。”
不动手也不动弹。
气氛变得莫名起来。
胡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静悄悄挪到孟祝身边,附耳问道:“祝师兄,你怎么坐下来了?”
她瞥向默然立在一旁的水妖,浅浅呼了口气。
孟祝:“我不会动手,也不会放任不管。”
胡萝歪歪脑袋,所以?坐下来是要对面亲眼看着?这不像师兄的行事作风啊。
孟祝又道:“你先回去浮春苑,告诉周俟,守好阵法,有任何动静都要通知我。”
胡萝:“我不要,师兄自己传个信符回去好了。”
孟祝:“你擅自从山上跑过来,又擅自跟着我,现在还不听话,你说师父若是知晓了,会让你抄几遍清心经?”
“你!”胡萝跳脚,脸颊鼓起一团,气得颤颤,然后突然跑过去抱着白荵的胳膊,“白荵师姐!你把他赶出去!”
白荵倒是有赶人的意思,但孟祝在她开口前轻轻瞟她一眼,先发制人。
“陛下命传云山捉妖,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着它离开,二是把它交给我。你灵隐之界是可以不受皇命,但我想,闻门主应该不会容许门下弟子堂而皇之地与妖同行罢?”
“你在我面前可以蛮横,在你师父面前会同样如此么?”
白荵还没说话,胡萝率先不满:“你就会拿师父压人!”
孟祝凉凉道:“是她忘了捉妖师的本分。”
“师姐才没有!她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处置这种小妖需要什么打算?”
“就是有!”
……
白荵过去把被剑惊到的郑玉送回了内室。
水妖垂着脑袋,像朵被雨打得弯折的望日葵。
出来后,她打断师兄妹的争吵,问:“宫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靠近江陵城的时候她发现城外布了索妖阵。平常搜寻妖怪踪迹往往借助法器,胜在便利,不过范围有限,常有遗漏,阵法则相当于网,弥补了空间的不足,缺陷是消耗较大。环绕整座都城的宏大阵法一般的捉妖师不可能撑得起来,那便只能是国宗所为。
即使是国宗,要动这样大的手笔也不容易,想必是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她带郑玉入城,知道国宗会找来,但来的这位跟她预料的不同。
索妖阵能够感知妖气强弱,郑玉的妖气很弱,而以她跟孟祝交手的情况,他有地字阶捉妖师的实力,在整个传云山年轻一辈的弟子里找不出第二个。
如此不对等的情况,若不是他特别闲,便是这件事不容有差。
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江陵明明天和人清,监门卫和国宗却行事谨慎,加上城中每隔数十步便有一队禁卫巡视,远比平常严酷,像在防备什么。
能这么做的只有当今皇帝。
她其实一直有所怀疑,附身当真能让因为执念被困的妖离开死亡之地么?郑玉脱离了江底,会不会是因为他的执念消失了?
可以让死人化妖的执念等同于非寻常的力量,消失了又会导致什么后果?
存着这样的想法,再见到江陵的异状,白荵想,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必然。
孟祝闻言心下一跳,这一问出奇敏锐,他几乎要怀疑白荵对皇帝的噩梦可能知晓什么,如此一想,便觉她出现的时机也有些巧合。
“既然不遵皇命,为何要打听宫城内的事?”他按下心中想法,冷淡回道。
白荵应声点头,没有追问,坐回小桌前,继续绘制符文。
没得到回应的孟祝盯着她专注的神情,又移到桌上的符纸,眉头逐渐蹙到一起,但他什么也没说,是凑过来的胡萝好奇地问:“白荵师姐,你画的这是什么符?我怎么没见过呢。”
“引风符。”
“引风符是什么?”
最后一笔墨停,白荵将符递给小师妹,示意不远处的窗。
胡萝拈着符小跑过去,往窗棱上一贴,顷刻“哇”了声,不知哪来的风越过半掩的窗扇,吹得她猛吸气,发丝乱飞。
她捂着自己的头发跑回来,扑到白荵身边:“师姐,我想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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