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哀

　　黑色扑面而来，谭清源慢慢睁开眼，入目却皆是一片浓郁的黑暗。

　　他向前伸出手，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触碰不到。感觉像是浸泡在了浓稠的墨色里。

　　分辨不清方位，他茫然地在黑暗里行走，孤独感和窒息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忽然，黑暗中亮起了一大片红色。那红色鲜亮得刺眼，一瞬间吸引住人的眼睛。谭清源盯着红色看了一会儿，大片鲜红纷纷扬扬地飘着，他才看清那是一只只红色的蝴蝶。

　　赤色蝴蝶飘舞纷飞，在可怖的黑暗中显得尤为张扬，有种惊世骇俗的美丽。谭清源惊异地盯着那些蝴蝶飞舞，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孩子的歌声：

　　[雨没珠碎花零落，赤蝶红影散于天……]

　　歌声稚嫩又沙哑，像是生了病的孩子在唱歌。谭清源仔细聆听，那曲调和歌词都太过悲伤了，可是那孩子却越唱越欢快，尖锐的歌声拉扯着纷飞的红色蝴蝶群，蝶影越来越多，赤色流转得飞快，成群的蝴蝶翻涌如海，却在刹那间轰然碾碎。

　　谭清源没有眨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场面。黑暗中忽然降下了某种混沌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感觉得出来。那混沌之物猛然间压下，将赤红的蝴蝶群全部碾碎，埋进了阴暗的泥土里。

　　他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剧烈的情绪，可自己窒息得几乎要晕厥过去。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那眼睛诡谲得可怕，里面竟然布满了暗红色的裂纹。

　　“啊！”谭清源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池亦轩的怀里。他害怕得不知所措，上前凑近池亦轩的脖颈，嘴唇在他的脉搏上触碰，感受到温热的皮肤和皮下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他才确信自己真的醒了过来。

　　池亦轩感受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见谭清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伸手捧住谭清源的脸，声音低哑：“做噩梦了？”

　　“嗯。”谭清源回应。池亦轩吻了吻他的嘴唇，发觉唇瓣干涩，问道：“要不要喝点水？”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睡觉前就倒好的温开水，池亦轩扶着他坐起，拿起水杯递到他嘴边，喂谭清源喝了几口。

　　谭清源捧着水杯，手指微微颤抖。刚才的梦令他格外恍惚，恍惚中又带着不知名的悲伤，仿佛被一点点抽走了灵魂似的。他觉得自己很不对劲，可又没办法从那种情绪中抽离。

　　池亦轩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了他手指的颤动。他慢慢圈紧他的手，掌心温热，每根手指都带着抚慰的温度。

　　“别怕，我在。”他说。

　　谭清源安下心来，内心的紧绷和痛苦渐渐消失了。他将水杯递给池亦轩，池亦轩就着他喝过的杯沿饮了几口，将水杯放回原位，然后搂着谭清源重新躺了回去：“睡吧。”

　　他闭上眼睛，不再想那个诡异又忧伤的梦，在池亦轩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切如常。下午池亦轩去图书馆还书，谭清源整理着家里的书架。过了很久他抬起头，忽然发现窗外有一只红色的蝴蝶。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向窗外。外面真的有一只红蝴蝶，它来回扑扇着翅膀，很快就落到了窗户的下面。

　　谭清源走到窗前往下看，发现那只蝴蝶悠悠飞着，落到了小区的花丛里。它停在一朵花上，慢慢凝成了一道红色的倩影。

　　真漂亮，它是从哪里来的蝴蝶呢。谭清源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它离自己太远了，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楼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那只蝴蝶面前。蝴蝶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指想要轻轻触碰它的翅翼，那只蝴蝶却扑闪着，渐渐飞了起来。

　　它绕着谭清源飞了几圈，视线中洒下了点点细小的鳞粉。谭清源有点好奇，见蝴蝶飞远了，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蝴蝶便不见了。他一边走一边往前寻找，走了很久后，那只红色蝴蝶再度出现，半空中翻飞着，像是一幅鲜艳的水彩画。

　　谭清源驻足凝望着，向蝴蝶伸出手去。红色的翅翼闪动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他的内心有点失落，手慢慢放了下去。

　　一转头，他看到了眼前爬满绿色植物的围墙。视线再往上移，他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红色居民楼，六楼的窗户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他却一眼看到了那扇窗户。

　　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他曾经的家。

　　或许，不能称之为家。

　　不知不觉地，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谭清源本能地想转身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令他全身发寒。

　　“呦，这不是谭清源嘛？”

　　熟悉的声音却让他心里一冷，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冷笑着看他。

　　是谭柏欢，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看着谭柏欢，明明是很热的天气，他却觉得手脚冰凉。谭柏欢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谭清源身体习惯性地开始发抖。他走得越来越近，当谭柏欢站到自己面前时，谭清源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恐惧得几乎颤栗起来。

　　“谭、清、源？”谭柏欢斜着眼看他，唇间的气息吐到了他脸颊上，“你是聋了吗，听不到我在跟你说话？”

　　谭清源低着头，抿唇想要离开，谭柏欢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都逃出家这么久了，现在突然回来干什么，莫不是想家了？”谭柏欢捏着他的手腕，不怀好意地说，“啊啊啊，我知道了，你搬去和那个池亦轩住了，他一定嫌弃你了吧？”

　　谭清源脸色发白，他想挣脱开谭柏欢的手，谭柏欢却抓得更紧了，锐利的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开了一道道红色细痕。

　　“他知道你手脚不干净吗？”谭柏欢捏紧他的手腕，慢慢靠近他，声音阴冷，“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偷过弟弟的钱，就藏在你自己的枕头下面，还被家里人发现了……”

　　“我、没、有偷过你的钱！”谭清源近乎失控地吼出声，愤怒充斥着整颗心脏。谭柏欢的这句话像毒蛇一般窜进心里，在胸膛里疯狂噬咬。

　　他永远记得那个阴暗的下午，他回到房间，却发现谭柏欢在翻他的床。枕头下莫名其妙多了一沓钱，谭柏欢大声嚷嚷着，喊来了他的妈妈和自己的爸爸。

　　谭清源偷我钱，他偷我的钱！谭柏欢不停地说。

　　我不是，我没有偷！谭清源反复辩解着，他不知道那钱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枕头下面，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谭柏欢的钱。

　　谭柏欢一口咬死了是谭清源偷自己的钱，谭柏欢的妈咒骂着，说了谭清源很多难听的话。谭清源恐惧不安地看向爸爸，却发现他的眼神冰凉，连个正眼都没有给过自己。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全部坍塌了。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突然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他捂着脸，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恍惚，他看到谭柏欢的妈骂骂咧咧地拿起钱揣进谭柏欢的兜里，他看到谭柏欢临走前微微回过头，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嘲讽，他看到父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像是整瓶墨水突然间倾倒，大片大片的墨色一下子染黑心底每个角落，他几乎溺死在了痛苦的深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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