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这是一处荒园，看规模还不小，地势也算居中，不知为何荒废了，萧慕蔺正自疑惑，宋翾已轻声说道起来。
　　“这是温开手下水师第一大将刘悦的宅子，这个人不仅长得俊俏，善通音律，若不论他行军打仗的能力，恐怕是个实实在在的酒色之徒，当年为夺这瑶台城，我还在他手下吃了亏，喝了两口遥江的水呢。”
　　宋翾见闻极广，经历也多，任何人任何事从他口中说来，别有一番意味，萧慕蔺常听得入神，这时也都静静听着。
　　穿过月门，宋翾指着一处亭盖已去的亭子道：“刘悦府上有一名美姬，很受他宠爱，像这样月光练练的夜晚，二人就在这亭中饮酒厮混，做些不堪入目的事。”
　　萧慕蔺听到这里，又觉得宋翾胡诌了，便道：“这莫非又是你顺口编的？”
　　宋翾道：“当然不是。”
　　“那你如何知道？”
　　“我这个人惯会做暗地里的勾当，又对风花雪月之类的事大感兴趣，那些热血沸腾的豪慨恐怕记不住，但此等旖旎风情我可记忆犹新呢。”
　　萧慕蔺道：“你为何总是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事实总是不堪。”宋翾脚下不停，语气却深沉起来，“萧兄久居幽谷，心性纯良，这尘世的不堪便从我这里开始领会吧。”
　　萧慕蔺嗤了一声，越过宋翾朝前走去，岔开一话问：“那刘悦后来怎样了？”
　　“将者，无外乎两种结局，他的主子都败亡了，他能如何？兵败自刎而已。”
　　宋翾说得轻松，萧慕蔺听来却别有感慨。
　　“倒也是忠君之人。”
　　宋翾点点头，又邪诡一笑，“只因我容他不得，不然他还可活命。”
　　萧慕蔺好奇地问：“你为何不容他？”
　　宋翾笑吟吟道：“一个王朝不可以有两个旗鼓相当的美男子。”
　　萧慕蔺讶然地望着宋翾，当年宋翾只怕只有十三四岁吧，此话胡诌无疑了，“胡说八道。”
　　宋翾却不解释，依旧笑得眉眼弯弯，透着狡诈，萧慕蔺顿了顿，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听墙脚，我最喜欢干这种事了。”
　　说着率先纵身越墙而去，萧慕蔺愣了一下，也跟着追去了。
　　宋翾说听墙角，真就是听墙角。他们绕着瑶台城转了大半圈，见城中安静，并未因曹珲的死而有什么异常之处。奔至一处院落就慢了下来，宋翾弄影浮霜身法绝佳，淡如薄影轻如浮霜，几不可闻就落足一扇窗下，萧慕蔺轻功差些，等巡夜的兵丁过了才敢落足。
　　看这院子的防范之态，只怕是个大官，萧慕蔺原也猜得不错，正是曹珲的住宅，曹珲一死，朝廷派来查案的人定要光顾这院子，若是公振或张宕，说不定还会下榻此间。
　　宋翾就是奔着这个来的，莆一挨近窗户，就听里面有人声传来。
　　“依你之见，铁飞蹄可是共犯？”这人声音浑厚，伴着威严，宋翾心头一凛，来的竟是张宕。
　　“属下不知，但他明知海西缘杀了朝廷命官还敢救人，这是蔑视朝廷，不可姑息！”这声音冷冷的，颇清脆，是朴邻。
　　张宕沉吟道：“江湖人多侠义，救人也在情理，但你说得也不错，既如此，就连走马门也一起查，看看这些江湖门派都在干什么危害社稷的勾当！”
　　朴邻疑问道：“铁飞蹄既已救走海西缘，定找了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如何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日你去渠州联合当地官府拿办走马门！”张宕是个行动派，绝不拖泥带水。
　　朴邻领命后退下了。宋翾待朴邻走后，就伸手在窗户上敲了敲，里面的张宕闻声先是一静，似乎已拿了什么防卫的东西在手，这才问道：“谁？”
　　“张大人，是我，小宋。”
　　张宕愣了好一会，疾步走来要开窗，却被宋翾伸手按住，“张大人且听我说，曹珲之死绝不如表面这么简单，不但要查干联门派，他的亲兵近侍也该查，我知道张大人探案本领高超，不该我多言，但我路过此地听闻此事，颇感大有玄机，忍不住出言提醒。”
　　张宕隔着窗户道：“下官可否与大人一见？”
　　他虽听声音耳熟，但不敢确定就是宋翾，为谨慎起见，务要当面一晤。
　　宋翾伸手在窗户戳了个洞，露出只眼睛道：“见到了吗？”
　　张宕凑近一看，他目光锐利，宋翾的眼睛又别有特色，在朝堂之上，这双眼睛不知威吓过多少官员，当下便知确是其人，不由躬身一拜道：“下官领命。”
　　宋翾道：“你可有银钱在身？”
　　躲在一侧的萧慕蔺一愕，就听里头的人说了句稍等，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窗户打开条缝，塞出来两块银挺，听张宕汗颜道：“下官所带银钱不多，只有这么些，盼能应大人的急。”
　　宋翾伸手接过，在手中掂了掂，不满道：“还不够我一顿吃喝的，张大人，你这么大个官，怎么连百两银子都没有？你的那些门生部下也太不懂事了，回都我定好好调教他们，还有这瑶台官员，竟都是没眼力见的，一并调教了。”
　　他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一旁的萧慕蔺见他眉飞色舞口出狂言，不由一撇嘴露出个笑意，却吓得里头的张宕连连作揖，不住请饶。
　　宋翾见萧慕蔺笑，眨了眨眼，故作不耐道：“行吧，既然你要当清官那你就当吧，穷死你，我走了。”
　　张宕巴不得他快点走，当即俯身恭送。
　　二人离开曹府，却并没有原路出城，宋翾拿着那两块银子找了家客栈。城中虽宵禁，但毕竟不算太晚，就还有客栈依旧掌灯供夜宵的食客所用。二人瞧准一家颇有规模的客栈就去了。
　　宋翾一进店就要酒要肉，小二是个有眼力见的，见二人样貌不俗，出手大方，不敢怠慢，一一应下了。
　　萧慕蔺见宋翾花钱大手大脚，问道：“这银子花完了你又上何处要去？”
　　宋翾不以为意道：“这里这么多当官的，随便找个要些有何难？”
　　萧慕蔺想起他在曹府对那人的态度，好奇道：“那人既然是朝廷派来的官，只怕不是小官，在你面前都要自称下官，你官做得很大吗？”
　　宋翾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一脸神秘道：“不瞒萧兄，除了当今天子，就是我的官最大。”
　　萧慕蔺神情一凝，夹菜的手就缓了下来，“那你做的什么官？”
　　宋翾一笑道：“足以傲视王侯。”
　　这话正被上菜的小二听见了，打量宋翾一眼，见他年纪轻轻，也不见得如何威风，长得唇红粉面，不由失笑道：“这位小哥莫不是说笑？像你这般年纪，就是王公子弟，也没有敢傲视王侯的。可依我看，你全无王公子弟的气势，若不是你先付了钱，我都当你是骗子了。”
　　宋翾一展衣袍，问道：“我没有气势吗？”
　　那小二失笑道：“王公子弟哪有公子你这么邪性的？”
　　宋翾嘿了一声，问他，“你这么笃定，你见过王公子弟？”
　　小二得意地一晃脑袋，“那是自然！两天前还见过两个，一个来自域外，满身珠翠，走起路来环佩叮咚，气度非凡，自称沧魅国的王，若不是我先见过了他，这位公子出现时，我就该丢人现眼了。”他说着就看萧慕蔺。
　　宋翾与萧慕蔺对望一眼，宋翾笑道：“比我这位兄台还漂亮？”
　　“漂亮至极，尤其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夺人心魄。”小二此刻提起仍是一脸惊叹。
　　宋翾又问：“那还有一个呢？”
　　小二想了想道：“还有一个虽带了斗笠，可身材伟岸，有公子你这么高，举手投足风姿尽显，我每日里见过那么多来往客人，还没见过他那样倜傥的人物呢。”
　　宋翾笑道：“没想到瑶台这么个小地方，还有如此慧眼识人的人才，倒是我冒失了。”
　　小二受了这夸，乐呵不已，宋翾继而一脸惋惜道：“可惜，如此人物，我竟错过了。”
　　小二正乐意显摆，忙道：“我无意中听他二人提起，说要去往润州寻个什么朋友，公子若想与之结交，明日去陈家车马行买匹快马，说不定能追上。”
　　萧慕蔺问：“他们是一起的？”
　　小二道：“是啊，若非兼具那样出色的气度和外貌，我如何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宋萧二人再次对视一眼，宋翾给了块碎银打发了小二，萧慕蔺道：“那域外人定是杀害海师叔的人。那我们接下来是去润州？”
　　宋翾盯着他笑问：“怎么？润州也有萧兄的朋友？”
　　萧慕蔺道：“你不是要去追那二人，与他们结交吗？”
　　宋翾一双眼睛就露出锋芒来：“萧兄想与二人结交吗？”
　　萧慕蔺一愕，“你什么意思？”
　　宋翾意味深长道：“自古就有英雄相惜，萧兄如此聪明人物，又是如此机遇巧合的情境下，难道就不想趁机与那样出色的人结交？”
　　萧慕蔺虽身在世外，却心思洞达，如何不知宋翾这话中含义，顿时冷冷道：“我若是聪明又如何遭你这般阴阳怪气？”
　　宋翾讶然道：“萧兄何出此言？”
　　萧慕蔺神色更添冷峻，“你若疑我，可将我捆了，我本就是你的人质。”
　　宋翾笑道：“我生性多疑，萧兄勿怪，若惹得萧兄不快，翩辞赔罪。”
　　萧慕蔺想起几日前他还那般言辞凿凿立下誓言，此刻却要怀疑他与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一颗心又冷又沉，咬着牙道：“你的话最好一句也不要信！”
　　宋翾正色道：“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萧慕蔺气恼道：“我要与你分桌而食！”
　　宋翾见他一张脸涨红了，眼中分明有委屈，却又那么执拗地不肯辩解一句，就是真的气了，也实实在在气在面上，一句‘分桌而食’就是他最大的愤怒了，别扭又可爱，宋翾还没见过这样硬娇和谐的男子，更觉他有趣，不由一时笑个不停。
　　萧慕蔺见宋翾笑，也就没有真的坐到别的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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