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狗

　　玉华中学是本地有名的私立重点中学，半封闭管理，因为名列前茅的升学率和优秀的寄宿条件，不仅是本地的家长，省内不少其他地区的家长也会想办法帮孩子申请名额。本地的学生多是走读，外地的平日就会寄宿在学校。学校里有生活区，有日用品商店杂货超市，食堂也是本地中学中出了名的好吃。
　　一路上赵倩倩没少发出“呜哇”的声音，带着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贬损不停称赞现在的“教育环境”。
　　“这边三楼最里面就是美术社团的教室。我们社团活动室一般都是单独的教室，不和日常上课的教室混用。因为学生社团活动对他们升学也有一定帮助，所以我们在这一块上也比较用心。社团都是学校发起成立的，其实就像是选修课，每个社团都有负责老师和一定的活动经费。“接待黄琪他们的是初二的年级主任，可能是怕影响学生，一路上有意避开了人群，可以从三楼走廊看到楼下有学生在做户外活动，像是体验课。
　　“美术社团的学生已经都叫到教室了，这边是学生的档案，我们也都准备好了。隔壁教室也空了出来给二位谈话。我们初二的学生占大多数，已经和学生说过了这次的交谈要保密。但是我们也说不好，这件事在学校影响很大，没有学生明着说但我们都知道私下里大家现在讨论的都是这件事。“年级主任压低了声音说，语气无奈。
　　黄琪自然知道光靠一个“老师“身份怎么可能堵住互联网时代的悠悠众口，但也无法给出什么实质建议，只是点点头。

　　美术社团教室很大，二十几个画板支成几圈，中间是一个高台，上面有一把铺了白布的椅子。椅子前也支起了一副画板。教室边上堆满了画稿和画板，靠墙还有些更大的画板可以作大幅画。和印象中充满颜料和随性的画室感觉不同，这个教室就像是那个民宿房间一样，所有的东西都细致排列，一尘不染，就连堆砌的画稿和画板都是精心按照大小色系分类。颜料更是排列得像橱窗里的陈列。
　　能把一个以颜色为主的房间归置成井井有条的样子需要的是专业的素养或者变态的苛求，恰好这两点陈柏年都有，黄琪不相信这是初中生自己整理出来的。
　　房间里有约莫二十个人，全部都是女生，都坐在自己的画板后面，好像是固定必须要待在那里一样，就算是三三两两在说话，也没有要移动座位的意思。
　　见有人进来，女生们不约而同噤声，齐刷刷望向门口，二十几双明亮的眼睛像二十道光，闪得门口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赵倩倩不由自主往黄琪身后搓了半步，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捏上她的衣角。
　　黄琪自觉被初中女生吓退太过不合理，叹了口气走进房间。就在面前的几个画板上都画着一个容器，但每个人的容器不同，有些像花瓶，有些像碗。黄琪没有什么艺术造诣，只觉得画得能看出形状的东西应该不错。画架的摆放位置和女生们静止不动的坐姿似是有吸引力，将黄琪的脚步拖着像中心的高台走去，女生们的目光追寻着黄琪向中间聚拢。中间高台上的画和其他人的不同，是一片玫瑰花园，铺满了整个画布，花园里的玫瑰被大片的荆棘包裹，大小不一，有些待放，有些将将开放。园型的玫瑰花园中间有一个高台，满园的荆棘都汇向中间，高台上摆放着一瓶正在盛开的玫瑰，从黄琪的角度来看这瓶玫瑰非常标准，每一朵大小、盛开的幅度都一致，脱出荆棘在中间傲然展示着自己。花园的一角有一个凹陷，凹陷处没有玫瑰，被荆棘吞噬，周围的栏杆也败落，铺开一地的散叶。
　　黄琪掏出手机拍下了这张画。抬眼的瞬间却是失了神。玫瑰花园的形状和这个教室的摆设如出一辙，玫瑰花比较大的几处对应着一个个座位，中间的高台正是目前自己站的位置，而那处凹陷对应了一个空座位。学生们抬眼看着她，就像一朵朵面对高台的玫瑰。
　　“这幅画是谁画的？”黄琪指着中间的画问。站起一个女生，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不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之处，就像是图画字典里“普通学生“的配图。黄琪觉得有些眼熟。
　　“我们现在需要和你们一个个谈谈，其他人就待在这里不要走动可以吗？”赵倩倩可能是终于习惯了教室里的氛围，大声说道。
　　“老师真的是被杀的吗？”角落里一个女生问。其他人转头看她，有些人的眼里露出责怪，好像是她问了个不礼貌的问题。黄琪看了一眼那个站起的女生，女生微抬下巴向着角落方向看去，眼睛里威胁的意味明显。
　　站起的女生是第一个接受询问的，年级主任作为监护人坐在一边，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指。
　　和未成年人问话需要的技巧比成年人更复杂，他们处于一个拥有自己独立意识，不希望被当作小孩对待，但确实知道利用“小孩”身份保护自己的年纪。要辨别他们的谎言更为复杂，有时候很难确定他们是真的不理解，还是摆出一副“我是小孩我听不懂“的高傲态度。成年人掌握了物质和规则，所以未成年人会建立起一套自己的逻辑，将成年人排除在外面，从而以内部人看外部人的鄙视态度来找回一些对话的平衡。”你不懂。“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段。
　　黄琪叹了口气，决定一步步试探着看吧。
　　黄琪翻看她的资料，意外地看到了小杜的名字。“杜玲。你哥哥是警察？”
　　杜玲点点头。
　　黄琪探身出去，“网上的联名信，是你写的吧？”
　　“是我们一起写的。”杜玲纠正。
　　“但是文字内容是你写的。”黄琪换了种说法，杜玲并未否认。黄琪试图摆出一副比较强硬的态度，“你知道如果在网上散播虚假信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吗？”
　　杜玲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黄琪立刻就知道强硬的态度有效。询问有时候并不一定要循循善诱追求对方每一句都是真话，只要对方心态发生变化，话开始多起来，很快就可以在话里抓到破绽。大部分人的嘴都是比脑子快的。杜玲的语速果然加快，“你是要吓唬我吗？你不是知道我哥哥是警察吗？我们说的可都是实话，怎么现在说实话都不可以了吗？这个世界只准你们大人满口假仁假义，小孩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对吗？”
　　“你说的可能你觉得是实话，那你买的水军呢？”黄琪诈攻，年级主任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抽了一口冷气，一边的赵倩倩都挑了下眉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杜玲的语速更快了。
　　“你哥不是警察么，你买水军的交易记录我三分钟就能调出来。你自己说还是我带你去你哥局里说，看看要不要连你哥的处分一起开了。”黄琪的语气则是更加敷衍，有种诓骗地摊小贩城管来了你给我便宜点的感觉。
　　黄琪果然被这种不熟悉的氛围影响到，眼神开始紧张起来，“我只有15岁，就算出事了也就是交个罚款算了，别拿我哥吓唬我。”
　　这回答算是坐实了买水军的嫌疑，黄琪不和她在这儿纠缠，继续问下去。
　　“水军里都在写校园霸凌，写得有鼻子有眼的，是你写的么？你被霸凌了？“
　　杜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向下看去，压在左手下的右手轻轻攥了一下拳，没有逃过黄琪的眼睛。
　　反倒是年级主任赶紧接上了话头，“我们学校没有这种事情的。学生现在对这个都敏感，早发现早处理。我这儿还有处理档案，美术社的孩子们都没涉及过。“
　　黄琪无视了年级主任前后矛盾的话，也没打算在这个点上纠缠下去，换了个话题继续问，
　　“那个空座坐的是谁？“
　　教室里的空座位并不只有一个，但是杜玲立刻就意识到了黄琪的问题，轻轻翻了一下眼皮。“李美晗。“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不是休学了么。”黄琪捏了一下自己紧握的手。
　　“哦。”黄琪装作翻了翻手上的资料，其实李美晗的资料根本不在里面。年级主任刚想说什么，黄琪就拿起了一份，似乎是在看照片。“哦哟，李美晗很漂亮啊，成绩么也不错，画画也很厉害啊。”说着还露出了笑容。
　　“小地方来的。”杜玲嘟哝。
　　“你说什么？”黄琪保留着那个笑容看向杜玲。
　　杜玲的手捏得更紧了，似乎要把右手嵌进左手里。“没什么。”
　　虽然预想到了这个反应，但黄琪的心情却是完全高兴不起来，顺势问起下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陈老师是被杀的。”
　　这句话在孩子听来似乎是确认了陈老师被杀这件事，立刻打起了精神。“一定是。一定是那个女的干的。那个女的根本就不理解陈老师，陈老师对所有人那么好，只有那个女的那么对他。”杜玲似乎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向后一靠。抿紧了嘴唇。
　　“但陈老师不是有你么？“这个问题一出，年级主任和赵倩倩又是一口冷气。
　　杜玲像是被正面打了一拳，身体显得愈发紧绷，紧闭的嘴里牙关不住地打颤，呼吸变得断续，眼眶很快变红，她飞速把头偏向一边，两只手交替紧握，这个小动作完全抑制不住她的悲伤，很快杜玲就抽泣起来，声音逐渐变大，再也收不住。
　　黄琪并没有收住这个话题，反倒是更加咄咄逼人地问：“所以你见过乔安了，她和你说了什么？”
　　杜玲的哭喊让她失去了一直强撑着装出来的镇静和理智，好像心里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断续着叫嚷：“都是她干的……是她嫉妒我……一定是她干的……”
　　老师把杜玲送出去叫下一个人的之前，表情非常迟疑地来来回回折了好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
　　”那个……之前陈老师救的那个跳楼的孩子，就是杜玲。这个事本来应该是保密的，但杜玲和陈老师关系最好，因为那个事，也可以理解。孩子还是很敏感，你们能不提这个事的话最好还是不提了。”
　　黄琪眉头一皱，点了点头，但却在老师出去之后压低了声音和赵倩倩说，“这个杜玲，和陈柏年的关系不一般。和他们老师说得那种关系不一样，就是不知道到哪一步了。”
　　“什么意……他大爷的。”赵倩倩拍桌就起。
　　黄琪像扒拉小动物一样把她扒拉坐下，“你冷静点，还有二十几个人要问。希望只是个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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