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明

　　红霞与翠枝同为唐海山贴身侍婢，二人同住一屋。房门推开，内里景象一览无余。红霞二人分别睡在屋子的东西两侧，各自床头紧挨着一张小小的梳妆台，台上零星摆着些廉价的胭脂水粉。正对门口的北墙边，摆着一口半旧的衣橱和几只硕大的箱子，显得屋子越发逼仄。屋子中央，屋子中间有一张方桌，摆放着一套粗瓷茶具，还有几件未完成的针线活计随意地置于其上。

　　徐镜的目光看向因被衙役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的红霞。她仍在啜泣，额角流下的血迹混合着泪水蜿蜒在脸上，狼狈不堪，整个人透着一股绝望的凄楚。

　　徐镜收回视线，清冷的眸光扫过屋内，唇瓣微启，吐出一个字：“搜！”几个衙役当即旋身入内，搜捡起来。

　　今日来唐宅的大理寺和京兆府衙役都是搜查证物的好手，最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查起。他们一个个目光锐利，动作干练。翻箱倒柜、敲击墙壁……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不多时，便有衙役上前禀报：“禀少卿，那边妆台上找到两个红色瓷瓶，属下愚钝，难辨究竟，还请少卿过目。”

　　徐镜与裴肃对视一眼，同时抬步跨过门槛。两人径直走向东侧红霞的梳妆台。妆台上两个瓷瓶一高一矮。矮瓶配有顶盖，高瓶则只用一张略显粗糙的油纸系住瓶口。

　　徐镜和裴肃不约而同伸手向矮的那个瓷瓶，指尖在微凉的瓷瓶上方轻轻相触。裴肃指尖微微一颤，迅速收回手，一股微妙的麻意悄然爬上心头。徐镜却毫无所觉，见裴肃收手还颇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拿起矮瓶，揭开顶盖。

　　凑近细闻，气味与之前在唐海山房中香炉内找到的香灰残渣的气味如出一辙。徐镜眼神一凝，倾转瓶身，一粒色泽乌黑、大小比人的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香丸滚落掌心。

　　裴肃稍定心神，见此情状也连忙上前一步，借着徐镜的手端详着那香丸。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心中已然明了——这，便是淬炼赤炎草精华所制成的毒丸！

　　“大人！这边有发现！”一个衙役突然叫道。

　　二人立刻循声望去。只见那衙役小心翼翼地从红霞的床板与墙壁的夹缝深处，摸出两封书信，信封边缘有些许毛边，想是经常抚摸触碰的缘故。信封里还各装着一对小巧的银耳坠和一枚成色普通的玉戒指。联想到翠枝的供述，徐镜心中了然，这恐怕就是曾传与红霞的定情信物了。

　　徐镜接过书信，拆开第一封。内容无甚特别，不过是抄录了一首本朝诗人描写男女情思的酸腐情诗。然而，当她展开第二封信笺，目光触及其中一行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裴肃见徐镜神色一凛，忙轻声问：“有何发现？”徐镜素手一指，将其中一行指给裴肃，裴肃双眼微眯，念出声来：“宝匣藏秋水，夜夜照梦帷①……”

　　“宝”字！

　　这句诗中的“宝”字与钉在唐宅门上的那封信上的“宝”字一样，都有相同的缺笔。

　　裴肃立刻接过信纸，向徐镜投去一个确认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唐茂白兄弟二人及送客而回的唐海盛都在院中候着，裴肃抬手召唐茂白近前。

　　唐茂白急急上前两步，裴肃问：“烦请唐大老爷辨认一下，这信上的字迹您可识得？”

　　唐茂白紧皱眉头，左右端详，半晌终于回道：“这看上去确实颇像曾传的字迹，但，恕在下眼拙，实在不敢断言！”说着又剜了一眼垂头不语的曾传，只恨自己不能认出，无法将他钉死。

　　裴肃沉吟一瞬，又向手持证物的衙役招招手。衙役立刻捧着账册上前，裴肃随手翻开，将信纸上的字迹与曾传的账册仔细比对。

　　卫璋在旁见此，恍然大悟。这账册必是曾传亲手所记，要想知道书信字迹是否是曾传的，只要两相对比一番即可！

　　裴肃仔细对比两处字迹，笔锋的转折、顿挫果然相差无几。他抬眼扫了一眼曾传，曾传仿佛早已认命，任由衙役押着，头颅低垂，对周遭一切都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裴肃拿着信纸回到屋内，迎上徐镜询问的目光，他沉稳地点了点头，徐镜双眸微微一亮。

　　屋子实在不大，衙役们只用了一会儿功夫便已将其翻了个底朝天。见没有更多证物，徐镜不再浪费时间。

　　行至屋外，徐镜向唐茂白略一致意：“唐大老爷，今日搜查已毕，但案子尚未完结，府中诸人皆不得私自离开长安，还请唐老爷配合官府，管束好府中奴仆亲眷。”

　　“是是是！在下明白！一定严加管束！”唐茂白深深作揖，“徐少卿，裴少尹，海山侄儿的案子，就全仰仗二位了！务必将那真凶绳之以法，从重惩办，以慰我侄儿在天之灵啊！”他眼中含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案件判决自有国法昭彰，徐镜又怎能轻易承诺，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裴肃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徐镜向身后轻轻一挡：“唐老爷言重了，查明真相，惩恶扬善，乃大理寺与京兆府分内之责。我等定当竭尽全力，还死者一个公道，给唐家一个交代。”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变得有些灼人。徐镜不再耽搁，示意卫璋将曾传与红霞先行押回京兆府候审。

　　衙役上前带人。徐镜冷眼旁观，见曾传沉默地起身，低着头，步履沉重地向府门走去，背影透着一股死寂。一直如同游魂般跟在后面的唐茂青，脚步微微挪动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长叹了一口气，由着小厮将他搀回灵堂。唐海盛也向父亲行了一礼，带着满腹心事匆匆离去。

　　唐茂白亲自送徐镜与裴肃出府，一路穿过挂满白幡的庭院。裴肃打破沉默，语带关切：“对了，唐老爷，今日怎未见唐老太爷？可是身体抱恙？”

　　唐茂白忍不住蹙眉，悲切道：“唉！家父年事已高，昨日骤闻海山噩耗，急痛攻心，当夜便病倒了，至今卧榻难起。拙荆正领着家中女眷在旁侍奉汤药，故此今日未能露面灵堂，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大人海涵。”

　　裴肃温言宽慰：“老人家受此打击，实乃不幸。还请老人家保重己身。如今案情已有重大突破，真凶即将伏法，吾等定会竭尽全力，还死者公道。”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可否方便，容我二人探视一二？略表关切。”

　　唐茂白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应下：“大人有心了，这边请。”他引着二人走向主院。

　　府中遭逢巨变，唐茂白显是颇受打击，对家族基业与府中名声忧心不已，强打精神到如今也难以掩饰自己的颓然无力，他在前带路，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徐镜默然跟在裴肃身侧，心思飞转。自案发以来，唐宅出面主事的一直是老太爷唐弘业及大房当家人唐茂白。如今老太爷病倒的时机太过微妙，也不知真假如何。而死者生父唐茂青，其表现更是疑点重重，看上去始终沉溺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对于凶手却漠不关心，甚至似有为曾传袒护开脱之意，实在不合常理。唐家二房本就势弱，唯一被寄予厚望的唐海山身死，二房可谓后继无人。曾传作案几无疑问，但若是他背后有人指使，又不知会是谁？

　　踏入主院，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印证着唐茂白所言非虚，唐弘业确实是病得不轻。卧房偏窗半开，隐隐传来唐茂白之妻孙氏的几声吩咐。

　　唐茂白欲请二人入内，裴肃连忙摆手，温声道：“万万不可打扰老人家静养，我等在窗外略探一眼便是。”

　　唐茂白感激地将二人引至窗下。初夏时节，日近正午，屋子里难免热气蒸腾，因有病人，害怕着了风，一日里也只在这两个时辰将偏窗打开透气。阳光斜斜照入窗棂，只见唐弘业躺在锦被之中，面色苍白，眼皮半翕，整个人透着浓浓的病气。孙氏领着儿媳守在床榻边，不时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老人额头。角落处，唐海琴与婢女正守着一个小药炉，炉火微红，药罐里咕嘟作响。

　　唐茂白在旁叹道：“大夫说父亲这是年高体虚、急怒攻心所致，海山向来性情活泼，虽然有时骄纵了一些，但毕竟尚且年轻。他最会哄长辈开心，父亲又一向疼爱海山……”话虽未尽，但其中痛心之意徐镜和裴肃都已听出。

　　徐镜和裴肃仔细审视片刻，唐弘业的病容确非作伪，几个女眷的行为也无甚异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准备返回京兆。

　　唐茂白一路相送，将他们带出主院，裴肃见他形容憔悴，脸色实在难看，低声宽慰道：“唐老爷，府上遭此大难，还需您主持大局，务必珍重自身。案情进展，京兆府会及时知会府上。”

　　说话间已至府门，早有唐宅仆从将二人的马牵来，裴肃再次婉拒唐茂白相送，与徐镜利落地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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