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谋

　　踏入永嘉公主府那富丽堂皇却隐隐透着压迫感的花厅，惜春借着搀扶徐酬月的动作，在她耳边用气声低语：“主子…咱们这算不算是…羊入虎口了？” 她看着满厅华服珠翠、言笑晏晏的贵女，尤其是几位曾在楼瑶郡主宴会上见过的熟面孔，心头警铃大作。

　　徐酬月面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指尖却微微发凉。她对这位御前最得宠的永嘉公主，始终存着三分忌惮。她同样用极低的声音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全看…今日的‘造化’了。”

　　果然，甫一入席，徐酬月便敏锐地捕捉到几道熟悉又带着审视的目光——正是那日楼瑶郡主船上，对永嘉公主一派嗤之以鼻的几位贵女。她心中冷笑：呵，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左右逢源，也不怕噎着！

　　永嘉公主高踞主位，玉手轻抬，笑靥如花：“今日皆是闺中姐妹，不必拘礼，敞开了玩便是。” 她目光流转，精准地落在徐酬月身上，带着刻意的打量，声音拔高了几分，“说起来，徐三小姐…与你那位阿姐昭月，当真是生得极像呢！这眉眼轮廓，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瞬间，花厅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徐酬月身上。她心头一凛，面上却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黯然与追思，声音也低落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公主殿下谬赞了。阿姐…天人之姿，风华绝代，民女蒲柳之姿，难及其万一…况且，阿姐她…终究是民女心头一道…永难愈合的伤疤…” 她恰到好处地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强忍着悲痛。

　　“哎呀！” 永嘉公主状似懊恼地轻呼一声，端起酒杯，“瞧本宫这张嘴！一时失言，竟惹徐三小姐伤心了！该罚！本宫自罚一杯！” 说罢，她姿态优雅地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带着一丝探究，未曾离开徐酬月低垂的脸庞。

　　惜春不动声色地为徐酬月斟满果酒，借着俯身的动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飞快道：“主子，您这眼泪…收放自如，奴婢佩服。”

　　徐酬月置若罔闻，只是沉默地端起酒杯，目光专注地投向厅中翩翩起舞的伶人，仿佛沉浸在歌舞之中，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

　　一曲终了，舞姬鱼贯退下。永嘉公主兴致勃勃地宣布：“歌舞助兴已毕。本宫在这园中藏了一支赤金点翠嵌东珠的凤尾钗，乃是宫中内造的上品。今日哪位姐妹有缘寻得，便归她了！大家尽可去园中一寻！”

　　众女闻言，皆露出兴奋之色，纷纷起身。就在这时，一名奉上酸梅汤的侍女脚下似乎绊了一下，手中的青瓷碗一倾，大半碗冰凉的酸梅汤瞬间泼洒在徐酬月水蓝色的裙裾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那侍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跪地磕头。

　　徐酬月眉头微蹙，却并未动怒，只淡淡道：“无妨，起来吧。” 她甚至没有拂拭裙摆。

　　永嘉公主的目光扫过那片污渍，唇角微勾，顺势道：“这可如何是好？徐三小姐这身衣裳怕是…这样吧，其他姐妹先去园中寻宝，徐三小姐随本宫的侍女去偏殿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免得湿衣着了凉。”

　　众人虽有疑虑，但公主发话，只得应声，三三两两结伴向花园走去。很快，热闹的花厅只剩下永嘉公主、徐酬月、惜春以及几名侍立角落的公主心腹。

　　徐酬月并未起身，反而抬手制止了欲上前引路的侍女。她抬眸，目光平静无波，直直看向主位上的永嘉公主，开门见山：“公主殿下特意留下民女，不知有何指教？” 声音清冷，再无半分方才的悲切。

　　永嘉公主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锋，仔细端详着徐酬月的脸：“像…是像。” 她缓缓开口，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但也只是皮囊有几分相似罢了。你和你那位阿姐徐昭月，骨子里…天差地别。她若泉下有知，见到你这般心思深沉、手段百出的妹妹，怕是要大吃一惊。”

　　徐酬月神色不变，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哦？公主殿下似乎很了解民女的阿姐？恕民女孤陋寡闻，阿姐生前…公主殿下似乎尚未开府建衙吧？”

　　永嘉公主并不避讳，坦然道：“本宫自然见过她。就在她殒命的前一年，永乐十三年的春天，本宫与懿安奉旨前往江南探望大伯父。在苏州，我们见过你那位养病的外祖父，也见过…寄居在外的徐知月。”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追忆和深意，“那时节，杏花烟雨江南…你阿姐温婉娴静，与懿安…颇为投契，常常一聊便是半日。懿安那孩子…当时眼中是有光的。”

　　徐酬月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好奇和玩味的笑意：“公主殿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究竟想说什么？是想提醒民女，鸠占鹊巢，抢了阿姐的‘位子’？还是想告诉民女，五殿下心中…始终只有我阿姐一人？” 她刻意加重了“位子”二字。

　　永嘉公主的眼神陡然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长辈般的恳切：“徐酬月，本宫今日留你，并非为了羞辱。本宫只有懿安这一个亲弟弟！” 她声音低沉而有力，“本宫看得清楚，你与懿安的婚事，从头到尾便是一场错配！你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逝者、秘密、算计，还有那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你们…根本就不是对的人！强行绑在一起，只会是两败俱伤！”

　　“公主殿下多虑了。” 徐酬月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了永嘉的话。她站起身，仪态依旧端庄，眼神却清冷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与五殿下，是陛下金口玉言赐婚，是两姓之好。您说的‘情’，或许有；您说的‘缝’，或许在。但于我二人而言，这缝，能补则补，补不上…也无伤大雅。” 她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清晰而冷静，“各取所需罢了。公主若无其他训示，民女告退。”

　　说罢，她不再看永嘉公主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带着惜春，转身便走。步伐沉稳，背脊挺直，不曾有半分迟疑。

　　踏上回府的马车，车轮辘辘滚动。车厢内光线昏暗，徐酬月脸上那层温婉娴静的面具彻底碎裂。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永嘉公主最后那番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开设府邸…亲王待遇…不过是父皇对懿安的一点补偿罢了…”

　　原来如此！

　　难怪…每次她以“亲王待遇”调侃朱懿安时，他眼底深处总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翳与刺痛。

　　那并非骄矜，而是被戳中心中隐痛的难堪！

　　那份看似无上荣耀的“圣宠”，其下掩盖的，竟是对一段夭折情缘、对心上人惨死的…补偿？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悄然攥紧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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