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辛婆婆才走出门，就浑身瘫软倒了下去。江家侍卫将她团团围住，护着她往江家走去。
　　老神医并没有因为是江大的救命恩人就受到什么优待。她被侍卫们架着走，难受地紧，却又无力挣脱。
　　阿秋拉低披帛，直直走过去，将侍卫们撞开。
　　“瞎了你的狗眼吗！”侍卫们怒骂推攘，却见此人纹丝不动，伸手去扯那披帛，“什么东西敢来找茬！”
　　披帛落下，众人皆惊！“是阿秋！是那个阿秋！快叫人来！”
　　阿秋拉住辛婆婆的手，辛婆婆低声道：“带我走……”阿秋立刻照办，将几人踢出几米开外，带着辛婆婆几步跃上房顶，消失在众人眼前。

　　待到无人之处，阿秋才将人放下。甫一松手，婆婆就向后倒去。阿秋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将人带到树荫下坐下。
　　辛婆婆定定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她要对我说什么？她想透过我，对谁说什么？
　　“阿秋。”
　　阿秋点点头：“辛婆婆。”
　　这是她们第一次四目相对，是第一次的交谈，却准确地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杀身之祸已至，整个钱唐尚且敌不过他们，你既无自保能力，就别强出头。”
　　她期盼了这么久，希望听到一个年长的人对她说些什么，可绝对不是这些，阿秋有点愤怒，“若我做的不对，自当承担后果。若我无错，便不退缩。”
　　“不知天高地厚！”辛婆婆喘气粗气，“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创面窄小创痕弯曲，乃是软剑所致。整个江湖能使出如此软剑的，只有一人！”
　　阿秋道：“江鸣声。”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辛婆婆深深地看着她，许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张正义不在一时一刻，贸然行动只会以卵击石。她只教了你蚍蜉撼大树，没教你正身履道，以俟时兮。那劳什子的试剑大会也不用参加，你还是早出钱唐吧。”
　　阿秋不解：“弱小就只能任人欺凌吗？势薄就不能抗争吗？不是所有不公都能平反，我们就任由不公继续吗？”
　　辛婆婆哑然，旧日故人的身影与眼前丫头重叠在一起，那倔强的脸迎着光，振振有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悟其可以纵横而行之无忌。”
　　“你这哪里像是要安之若命了！”
　　“我的命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命如此，我安之。辛夷妹妹，你且看好了。”
　　时光荏苒，已是三十春秋。故乡的风跋涉过漫长的路，吹动眼前人的发。
　　“未想有生之年，还能得见故人之姿，亦能见到故人之子。我老婆子，知足了。”

　　钱唐城北郊是一大片沼泽，刚抽出细长枝丫的芦苇连绵成片，将沼泽围出错落的湖，映着天的蓝，散着春的暖风。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样的荒地中修出这么长的一条高出沼泽的路，长长的路，仿佛通到天的尽头；也不知道这条路为何无人通行，任由荒废。阿秋背着辛婆婆走在这条路上，踩在杂草之上，慢慢走着。
　　这样的天地中，是想不起来人间的琐事的。
　　旷野中有风卷着絮。阿秋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城里都能听到你的喷嚏声了。”辛婆婆难得开了口，侧了侧耳朵。
　　阿秋嘿嘿一笑，箍紧辛婆婆的腿：“小娘说我从小就喷嚏声大，就给我取名叫阿秋。”
　　辛婆婆也笑了，她的目光落在阿秋的侧脸，细细地打量：“你真像她。”
　　终于，阿秋问道：“婆婆认识我小娘？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可不认识。”辛婆婆却说，“红妹，这么土的名字。”
　　阿秋还想问什么，却被辛婆婆打断：“春城飘雪，冬谷飞花，高楼摘星，通天迎月。你娘可曾对你说过这江湖四景？”
　　阿秋点点头。
　　鬓边的发丝不停撩拨着脸颊，惹得她一阵难受。辛婆婆伸手替她拨入耳后，慢慢抚平杂乱的毛发，摸着她脸颊可怖的伤口：“钱唐五月万柳生，柳絮会覆满整座城，就像雪一样，是谓春城飘雪。我啊，就是太老了，不然想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人，听更多的故事。”
　　阿秋道，“你若想去，等试剑大会结束我带你去。”
　　“这试剑大会有什么好的，凭你武功再高，他们也不会让你当上这个天下第一。”
　　“谁不会让我当？天下人都看着，还有人敢在试剑台上作假吗？”
　　“天下人又如何？作假又如何？你的眼睛直视了他们，他们就戳瞎这眼睛；你的手脚妨碍了他们，他们就斩断这手脚；你的喉咙要呼号，他们就弄哑这喉咙。你做不了这个试剑第一，也别去招惹来一身腥臭，不如就此浪迹江湖，逍遥快活。”
　　“我要做试剑第一。”阿秋坚定地说。
　　辛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说不通她，便不打算再说，她静静地伏在阿秋的背上，感受着余晖的温暖。
　　那就做试剑第一吧。
　　她没得到的东西，你去拿回来吧。
　　少年人，永远都是穷山复海，不计福祸，一往无前吗。

　　“老婆子也算救过你的命，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婆婆尽管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辛婆婆想勾起嘴角，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她的低喃化作一股清风，拂起阿秋耳边的发丝。
　　“婆婆？辛婆婆？”
　　阿秋感觉背上稍轻，唤了许久不见回应，侧头一看，却见辛婆婆七窍早就凝出了血。
　　“辛婆婆！！”

　　江老爷本来心情好极了。
　　辛神医去天香楼取药，说得到最后一味药，江大就能痊愈。随后又有一位女子送来一颗药丸，说是可解百毒的复元丹。
　　那是不是复元丹，对江大的毒有没有效果，江老爷都不在意。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脸，所有人都持剑围住这女子——她就是江家通缉令上的其中一名女子，百花入城时，以及百花大会当晚，两次接近江大的人。然而女子解开了所背之物。江老爷眼睛一下就直了，那是金玉流光，华贵非凡的七分流萤剑！
　　她是崔满！
　　他们一直在找的崔满，现在送上门来了！
　　女子说自己化名关小麦试剑，现在却满城画像恐被崔家发现，又怕江家误会自己对江大动手，所以特来证明清白，请江家撤去通缉令，并庇护自己。
　　江老爷自然求之不得，立刻安排厢房，并命江深守住这个女子，莫让她离府半步。
　　这位女子——关小麦，此刻正面对着满桌珍馐大快朵颐。她借口自己不想抛头露面引人察觉，推脱了江老爷的邀请，一个人在房内吃得满嘴流油。
　　她的院子隔壁就是江大住的东厢，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眼睛。可是辛婆婆不在那里，她去哪了？关小麦一手鸡腿一手猪蹄，只听院外一阵怒吼，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辛神医被阿秋杀死了！！”

　　江七鼻青脸肿，眼底嘴角都是血迹，爬回到江老爷的脚下哭喊：“老爷！老爷息怒啊！这阿秋诡计多端又实在厉害，我们真的是抓不到啊！”
　　江老爷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中满是怒火。他拿起金杖还想再打，没想到昏迷的江大竟有了动静！江老爷忙去拉住江大的手，却听江四跪倒面前道：“老爷，少爷最大的心愿就是抓住这个阿秋！要是把她抓住，想必少爷就能有所好转”
　　“就你们这些废物，要是能抓到她，阿大还会这样？”
　　江四连连磕头：“老爷！老爷！我有一计！”

　　斜阳西沉。
　　又是一个黄昏。
　　路有尽头，人也终是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医馆，在落日的寂静中寂静。
　　辛婆婆躺在木板上，盖着素净的麻布。
　　她的脸已经被仔细擦拭过了，露出安详的神态，仿佛只是睡了过去。

　　君迁穿着白色的丧服，跪在小小的厅堂中央。
　　屋内只有他的啜泣。火烛静静燃烧，照亮那张苍老苍白的脸，也让阿秋心里明昧不定。
　　天香楼和江家，婆婆只去过这两个地方，毒害婆婆的人必定在这里。江大——江家因着他，还要留着婆婆治病。阿秋深深拧紧眉头——那个给江大下毒的人！婆婆必定是糟了此人的毒手！阿秋抚着君迁的颤抖的背，自己要找下毒之人吗？找到后呢？让这人以死谢罪吗？
　　要毒害江大的，会是什么坏人！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大而起！
　　该死的人，还是江大！

　　13、
　　“救……救命……”
　　深巷之中传来哭声。
　　阿秋停住脚步，向里走去。
　　窄小潮湿的小巷中，几个男人拉扯着一个女子，女子逃脱不能，听到路口有脚步声传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叫：“救命！大侠救救……”女子一下没了声音，似乎是被扼住了喉咙。男人吼道：“呵！这种地方，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还不如从了我们……”话音刚落，四个男人便以各种姿势飞了出去。
　　阿秋站在那里，竖起手中的木棍。女子见状，连忙躲回到阿秋身后。
　　“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坏我们好事！”男人们爬起来怒吼，看清来人后，嘿嘿一笑；“是个小丫头，自己送上门来了。”四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围拢了过来。
　　阿秋不欲与他们多说，正欲再给他们一击，却被女子拉住：“女侠，他们不好惹的，我们赶紧逃吧。”
　　“逃？你们能逃那里去？大爷怀里吗？”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伸手过来，女子吓得连声尖叫。阿秋一把抓住那只肥手，一个过肩将人砸向三人。
　　此时才有一人看清了阿秋的容貌，叫道：“是阿秋！是大少爷要的那个阿秋！抓住她！”阿秋横踢竖劈，没多久四人便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呻吟了。
　　阿秋拉上女子向巷外走去。女子跟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小跑着轻声道：“女侠，是我连累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要不你出城吧……”
　　“他们要敢来，见一次我打一次。”
　　女子犹豫地开口：“他们……他们身手是敌不过你……可他们背后的人，整个钱唐都惹不起。”
　　“哦？”阿秋停下脚步。
　　女子低声道：“他们是江家的人。”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双美目盈满了泪水：“他们也早晚会找到我……我是逃不出这个钱唐城的……”
　　小巷昏暗，此时她们走到路口，阳光照亮彼此，阿秋才看清女子。虽然一身朴素粗布满脸灰尘，女子姣好的面容温婉的气质仍然莹莹如光，让人看了就不由想亲近。阿秋的眼前，却蓦然出现那颗被啃噬的头颅。
　　“我带你出城。”
　　女子急道：“这城里城外都是江家的人，连水路也被他们控制着，仅凭你我是不可能逃出去的……如果我躲着……”
　　“你不应该躲着，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况，躲了也没用……”阿秋道，“我虽然没办法直接与江家抗衡，但是至少可以帮你出城。”
　　“可是你……会被他们盯上……”
　　“他们来一个，我打一个。”阿秋平静道。

　　各大渡口全是江家的人。阿秋的通缉令贴满全城，这些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她来；若只让女子独自上船，阿秋又不放心。兜兜转转两人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江岸找了艘小船，阿秋扶女子上船，推动船桨。好在江水平静，两人无惊无险到达对岸。阿秋送她到官道，与她作别。
　　女子紧紧拉住她的手：“你……你跟我一起走吧？江大不会放过你的。”
　　阿秋摇摇头：“你走吧，往人多的地方走，我还有我要做的事。”
　　女子的神色突然变得惊恐，阿秋刚转头想看看身后，白色粉末迎面而来。阿秋猝不及防吸入，赶紧屏气。官道上三三两两的人聚了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女子紧紧拉住她的手往后退，拼命示意她逃跑。阿秋松开她的手：“找到机会你就先跑。”
　　乍一运气，阿秋才发觉不对。她止不住地发晕，浑身无力，眼前渐渐模糊，最终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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