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黄河岸边，已是人间地狱。

　　决口处，浊浪排空，声如万马奔腾。浑浊的河水如同发疯的巨兽，裹挟着断木、屋梁、牲畜的尸体，甚至隐约可见漂浮的衣物，以毁天灭地之势从缺口处狂泻而出，疯狂地撕扯着本就脆弱的堤坝，将裂口越冲越大。堤岸在巨浪的持续冲击下，大块大块地崩塌、陷落，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被洪水吞噬的村庄方向，只余下几处高地的屋顶如同孤岛般漂浮在汪洋之上，凄厉绝望的哭喊声顺着风断断续续传来，撕心裂肺。

　　河道总督高斌，早已没了半分朝廷大员的体面。他浑身裹满泥浆，粗布短褂被树枝石块划得破烂不堪，赤着的双脚被水底的碎石和冰凉的河水泡得肿胀发白，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他站在齐腰深的、冰冷刺骨且暗流汹涌的决口边缘，须发被泥水黏连成一绺绺，眼窝深陷如骷髅，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每一次嘶吼都像砂纸摩擦般沙哑难闻：

　　“下埽！快！对准那个漩涡！压下去！用石！大石！抛！给老子狠狠地抛！堵住它！！”
　　“东头！东头埽工要散！加桩！打桩！用铁链！捆死它！！”
　　“月牙堤！月牙堤再加高！再夯实！快！再快！！”

　　巨大的埽捆在数百名精壮河工“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被绳索、撬杠艰难地推向那咆哮的死亡漩涡。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刚推下去的埽捆如同投入巨兽口中的食物，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绳索崩断，木料四散。岸上，无数民夫如同工蚁，在泥泞中挣扎前行，肩扛手抬着沉重的石块、装满泥土的草袋，源源不断地运到堤边。风雨如鞭，抽打在每个人早已麻木的身上、脸上，泥水、汗水、甚至血水混合在一起。

　　“大人！大人！西段新筑的月牙堤……怕是要撑不住了！水流太急，根基不稳啊！” 一个浑身湿透、脸上带着血痕的河丞连滚爬爬地冲到高斌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绝望，“埽料……快用尽了！民夫……民夫累倒了一大片！大人，撤吧……留得青山在……”

　　“放屁！” 高斌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一把揪住那河丞的衣领，泥浆和血沫喷了对方一脸，“撤？往哪撤？！后面就是开封！是几十万条人命！是漕运命脉！堤在人在！堤溃人亡！！” 他狠狠将那河丞推开，指着身后黑压压、在风雨泥泞中挣扎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竟压过了洪水的咆哮：

　　“听着！我高斌！今日就站在这里！与这决口同进退！皇上的王命旗牌就在堤上看着！怡亲王拨的银子粮食已经在路上！王爷派来的天使也马上就到！天不亡我！！”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那象征权力的剑早已锈迹斑斑，却被他高高举起，剑尖直指苍穹，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所有官员吏役！敢退一步者！立斩！！”
　　“民夫奋勇向前者！工钱三倍！酒肉管够！朝廷绝不亏待你们的血汗！！”
　　“跟老子拼了！堵住这口子！保住我们的家！保住建功立业的机会！！”

　　吼罢，他将佩剑狠狠插在泥水里，竟带头扛起一个比他身躯还沉重的大草袋，一步一个趔趄，嘶吼着冲向那最危险、浊浪最凶猛的堤脚处！一个巨浪打来，将他整个人拍倒在地，泥浆瞬间淹没至胸口。亲随们惊呼着扑上去将他拖起，他却一把推开，抹掉脸上的泥水，露出血红的双眼，再次扛起草袋！

　　总督大人这近乎自戕般的举动，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濒临崩溃的人群！看着那平日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大员，此刻竟比最下等的河工还要狼狈，还要拼命，一种同生共死的悲壮和被逼到绝境的血性在人群中轰然爆发！

　　“跟高大人拼了！！”
　　“堵住决口！保住开封！！”
　　“拼了这条命！朝廷不会忘了咱们！！”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黄河的咆哮！疲惫到极致的人群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力量，更加疯狂地向决口处填堵！断裂的埽捆被重新捆扎加固，抛下的巨石渐渐有了落脚点，月牙堤在无数血肉之躯的夯实下，竟奇迹般地稳住了阵脚，成功地将部分狂暴的水流引向了相对安全的滩地，减轻了主决口的压力。

　　高斌的身影，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牢牢钉在了最前沿。他的脚被尖锐的石头割得血肉模糊，手臂被粗糙的绳索勒得深可见骨，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不能倒，他是这绝望战场上最后的旗帜！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咆哮的浊流和不断缩小的缺口，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民夫们震天的号子。生与死，功与罪，家族的荣辱，女儿的命运……一切的一切，都系于这浊浪滔天的方寸之地！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人间炼狱般的搏杀。当弘历派遣的王府属员带着王命旗牌和第一批紧急筹集的物资星夜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惨烈而悲壮的景象。高斌几乎只剩下半条命，但他依旧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指挥着最后的合龙。当最后一道巨大的合龙埽，在万众一心的号子声和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下，终于沉入预定位置，狂暴的浊流被强行勒住脖颈，挣扎着、不甘地咆哮着，却终究被驯服，缓缓归入主河道时——

　　短暂的死寂后，是震耳欲聋的、劫后余生的欢呼！河工们瘫倒在泥泞中，喜极而泣，许多人直接昏死过去。

　　高斌被亲随从泥水里架起来，望着那终于被驯服的缺口和缓缓退去的浊流，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他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似乎想笑，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眼前一黑，如同一截被洪水冲垮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风雨依旧未歇，但肆虐的洪魔，终于在这一刻，被无数血肉之躯，暂时锁回了牢笼。消息，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以最快的速度，再次飞向那座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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