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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般说来,谢四公子觉得,自己的心窍里,大约有一座藏书阁。
阁内井井有条,分门别类,万卷策略,千册人心,皆在架上有序。他素日闲庭信步于其间,从容应对,随手取用,谈笑间便可定计,挥袖时已决胜负。所谓乱世取智,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就在方才,盛尧一刀,两句话,便好似一颗天外飞来的陨石,轰然砸穿了藏书阁的屋顶,带着毁灭性的烈焰与浓烟,恰好落上他最珍视的那一排书架。
立志皇后,是他亲手写就,用以自保的精妙策略,此刻正被那盆叫做“教坊司美人”的脏水,浇得劈啪作响,冒着黑烟,眼看就要烧成一堆灰烬。
……
他没动。
甚至忘了疼。
车里的谢中庶子非常缓慢地闭一闭眼,捻一捻耳朵。稍作沉吟,几乎怀疑是不是因为耳朵肿痛,烧坏了脑子,以至于生出了幻象。
白狐裘上最纤小的茸毛,也僵硬地停伫。
不对,是不是还是听错了?
她说什么?教坊司?送美人?悄悄地?今夜?
一连串的言辞在他那烧着了的藏书阁里豁剌剌乱飞,宛如受惊的几大群蝙蝠。
这已然不是什么脏水,这是在粪坑里给他立了座牌坊!
谢四公子,都中风姿第一,畿内筹策无双,多少名士推崇备至,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立刻,马上,揪住这只胆大包天的兔子的衣服,把她从车里拖出去,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谁要美人了?!谁要教坊司的美人了?!
一个一心想当皇后的天才公子,乃是天下奇闻,疯得别致,痴得令人扼腕叹息。
而一个嘴上说着要当皇后,私底下却偷偷从教坊司里寻美姬的男人?虚伪!下流!是都中所有不学无术的膏粱纨绔都干得出的破事!
风雅呢?!与众不同的疯病呢?!
立志当皇后的人,怎么能有冶游花丛如此不检点的声誉!
谢四公子气得眼前乌乌发黑,指尖都在颤抖,大约已经想好了至少十七种让盛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门。
但是不行。
只能维持着那副安然若素的模样,甚至连眼睫都不能多颤一下。因为旁边,还坐着个卢览。
这个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似的卢家姑娘,仿佛瞬间就增补出了一整部世家秘辛,眼看要跟那小皇女解说。此时正用一种“你们都中子弟就是这般”的鄙夷神情,在他和车帘之间来回扫视。
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心窍里的藏书阁灰飞烟灭。谢琚抖着手一抄,见飞来的遗策,是半卷《周易参同契》,上头赫然写着“天符有进退屈伸以应时”。
进退屈伸。
此时若是发作,便是当场拆穿了盛尧的谎言。那这个小丫头片子,今日当街杀人的罪名,就再也洗不清了。身份大白,她要是完了,自己也得跟着完。
青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滔天的怒火与屈辱,硬生生压回了五脏六腑,搅得肝肠寸断。
力贵疾,智贵卒。兵法有云,因利而制权也。
小不忍,则乱大谋。
蠢是蠢了点,主要是她盛尧蠢。
脏是脏了点,主要是他谢琚脏。
但是,管用。
效果拔群。
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公子,谢氏准备推成“皇后”的男人,大婚前偷偷摸摸地寻几个教坊司的美人来“教习”一下,这事……听起来简直再合理不过了!解释了他们为何要行踪诡秘,更将此事死死地钉在“谢府家事”与“内帏丑闻”的范畴内。
……
谢琚垂下眼睛,显出惆怅而惘然的样子,明姿巧笑,夭夭闲和。
算了。
他想。
都杀了吧。把这些人都杀了。把这只兔子也一起埋了。这个破天下,谁爱要谁要吧。他不干了。
就在谢四公子濒临崩溃,几乎要放弃自己长达数年的谋略规划时,那闯下滔天大祸的小皇女又开口道:
“怎么?”
盛尧冷冷地喝问,“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冲撞了丞相府的密令,还想活命吗?还不快滚!”
都亭长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听见车里女人声音,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瞥一眼那块货真价实的东宫符传,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两股战战,几乎要站立不稳。
“丞相密令”四个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查验真伪。至于什么“送美人”,什么“联姻之事”,一个字都不敢多想,只恨自己为什么偏偏今夜在此当值,听见了这等要命的宫闱秘闻。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他一边磕头,一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求大人饶命!求大人看在丞相的份上,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吧!”
车内再无半点声息。
都亭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只当是车内有贵人动了真怒。一挥手,对着手下那些早已呆若木鸡的游徼吏士们厉声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大人开路!滚!都给我滚!”
一群人如蒙大赦,连掉在地上的兵器都来不及捡,屁滚尿流地朝两边退开,立时清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远处街角华丽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已悄然离去。几步开外,那商旅管事倒机灵,觑着机会,赶忙招呼车队退到路边,朝前行去。
车夫战战兢兢地扬起马鞭,辎车重新缓缓启动,压过那滩尚未凝固的血迹,驶入沉沉的夜色。
盛尧靠在车壁上,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方才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悍勇之气散去,只剩下后怕,手脚冰凉,心脏还在蓬勃地狂跳。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具无头尸身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很快,就会被夜巡的禁军发现。
她杀人了。
为了保住自己,保住身边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一阵头晕。盛尧捂住嘴,强行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殿下。”卢览忽然问她,“方才那番话,是殿下临时想出来的?”
盛尧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对。”
“杀伐决断,又懂得借势,”卢览深吸一口气,在拥挤的车厢内,朝着她郑重地一揖,“好主公。”
这一声“主公”,教盛尧猛地回过神来。
她惴惴不安地将视线收回,又朝前看一眼车辕上背对着她的郑小丸,而后内疚地望向角落的背影。
盛尧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试探着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那个……鲫鱼?”
没有反应。
她又拽了拽。
“我方才是……情急之下,胡说的,你听懂了吗?”
依旧没有反应。
盛尧无法,只好凑得更近些,小声地哄他:
“我就是……就是那么一说。你若是听得明白,就不要在意,好不好?”
终于,闭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一条缝。
一缕视线从缝隙里透出来,在她脸上停驻片刻。
腕间的铜铃默不作声,只有那枚青珊瑚耳坠,随着车身的晃动,一下,又一下,在青年的颊边轻轻摇晃,带起一点幽丽清冷的颜色。
辎车内,路途被车轮碾过雪地的轧轧声衬得好似更加漫长。
刚才的人头简直仍在盛尧的眼底滚动。她杀了人,一刀毙命,血溅当场。可此刻盘踞在她心头的,却不存什么恐惧,只是陌生的冰冷平静。
她发起抖来,低头看着自己握过刀的手,喷溅的血被车帘挡住,手上几乎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血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温热粘稠的触感。
卢览最先打破沉默,
“殿下,”她小声道,“此事须得尽快善后。尸身很快会被发现,都亭长虽然被吓住,但事后回过神来,难保不生变数。我们必须赶在他上报之前,回到别苑,将所有痕迹抹去。”
“怎么抹?”盛尧费解,努力让自己显得不比谢琚更像个傻子。
“一个都亭小吏,当街被杀,此事可大可小。”卢览匆忙道,“往小了说,是东宫卫士与地方吏士冲突,失手杀人;往大了说,便是储君亲卫藐视法度,擅杀朝官。关键在于,此事由谁来定性,由谁来处置。”
郑小丸在车辕上回头,接口道:“由司隶校尉府?”
“不,”卢览摇头,“要由丞相府。”
她续道:“殿下回宫之后,须立刻派人往丞相府‘请罪’。便说中庶子今日出行,受了惊扰,随行卫士为护主心切,与都亭吏士起了冲突,‘误杀’一人。请丞相定夺。”
啊,是这样。
将这盆脏水,连带着那口黑锅,一并推到丞相府的门口。此事因“谢府中庶子”而起,又牵涉到“丞相密令”,谢巡为保自家颜面,为全那“阴阳合德”的谶纬,绝不会让此事闹大。他只会用最快的速度,将此事压下去,定义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意外。
盛尧点点头,只是心虚地又看了谢琚一眼。
辎车一路疾驰,赶在宵禁之前,安然回到了别苑。
盛尧还没坐下,就立刻教老黄门令带着厚礼,连夜赶往丞相府“请罪”,将一番说辞交代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丞相府便传回话来。谢巡对“中庶子受惊”一事表示了“关切”,又对“卫士护主心切”表示了“理解”,只说此事交由廷尉府秉公处置。
所谓的“秉公处置”,最终变成廷尉府卷宗里轻描淡写的一笔:都亭游徼某,醉酒当值,冲撞东宫车驾,有扈卫格杀,家中抚金二百。
盛尧发着呆,只觉得冰冷,这就是吏治不清时权力的模样。她杀了一条人命,却连一丝波纹都激不起来。
因此泄气地坐在书房里,卢览站在一旁,
“殿下,经此一事,丞相必会对别苑加强监看。此时,正是殿下顺水推舟,向他讨要‘皇太女府长史’一职的最好时机。”
“他一定会派自己的人来。”盛尧忧心忡忡。
“那便让他派。”卢览凶恶地说,叫人心里发虚,“殿下不仅要接受,还要欣然接受。回去即刻上表,就说皇太女府初立,年幼识浅,难以周全,恳请丞相为您择一德才兼备之人,以理府事。姿态放得越低越好。”
“行!”盛尧振奋,演戏嘛,这个熟,还能比扮男装更难不成?
卢览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指上绢帛,“而后,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将这皇太女府,一分为二。”
什么?盛尧屏住呼吸凑过去,只见卢览在绢帛上写下“外府”与“内府”四个字。
“所谓外府,由这位新来的长史主理,掌管所有往来接洽。让他们有官可做,有名可扬,有功可表。”
卢览眉飞色舞,顺手拿起盛尧搁在案上的茶盏,咕咚喝了一口,盛尧赶紧给她又斟些,“殿下让他们把仪仗做得风光些,把文书写得漂亮些,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
天哪!盛尧在心里惊叹。
“内府嘛,”卢览的笔尖移到另一侧,“便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殿下可以内帏私务为名,不设官职,只设职事。”
她笔锋一转,分别写下两个名字。
“郑小丸,为‘内卫都尉’,总领内卫操练、宿卫、遴选之事。所有人员名册、钱粮用度,不入少府,不经卫尉,只对殿下与内府负责。”
“我,”她洋洋得意,“卢览,为‘内府记室’,为殿下掌管私库钱粮,调度机密文书,考察内外人员。”
外府主名,内府主实。一明一暗,互为表里。
盛尧很是开心,从未想过,一个官署竟还能如此拆分。
“好!就这么办!”她一拍桌案,兴奋得脸颊发红。
丞相府的应对很快。三日后,皇太女府长史的人选便定了下来。乃是丞相府主簿崔亮,年近四十,出身清河崔氏的旁支,曾在地方担任过郡丞,颇有吏才,是谢巡长子谢承的门下旧吏,谢氏不折不扣的心腹。
盛尧亲自在别苑门口相迎,将自己打点得乖巧可爱,当着一众东宫旧属的面,温言抚慰,高高捧起,熟练的一通瞎话,大略是“崔长史能来,真正极好。府内诸事繁杂,我年幼无知,往后便要多多倚仗长史。凡事有丞相与长史,甚为安妥。”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发自内心。
崔亮果然受用,抚着胡须,脸上掩不住的自得。瞧一瞧眼前这个温顺谦恭的少女,只当她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傀儡,心中戒备也稍稍下去。
这般景象,落在各方眼线的眼中,自然是皇太女已被彻底架空,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傀儡。
哦吼!盛尧搓一搓手。
内府与外府的架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建立起来。
崔亮带着他的人,占据了别苑前院最宽敞明亮的几间屋子作为外府公廨,而盛尧,每日间风风火火,不是这边不懂,就是那里不明,完全的一个小女儿家家,崔长史等人应接不暇,累日忙得脚不沾地。
盛尧的书房,则成了真正的“内府”核心。卢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内府记室”的身份,摇身一变,入在了宫中掖庭的档籍里,变成了“皇太女侍书女官”。
这日,卢览又抱着一卷策籍,走进了书房。
“殿下,”她将卷帙展开,“您看,这是内卫这个月的名录。”
盛尧凑过去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卷帛上的人名,密密麻麻,远不止四百之数。
“怎么……怎么多了这么些人?”卷帛差点掉到地上,“哪来的?”
“偷来的。”卢览漠然道,指着其中几个,条理分明地与她解释,“这是麟卫的校尉张三,他上月告了病假,俸禄照发。我便用他的这份,在外面招了两个身手好的游侠。这是鸾仗的队率李四,她家中嫁娶,我托她举荐了两个同乡,暂代其职,薪酬减半,余下的钱,又够养活三个人。”
她又展开一卷,“唔,还有这个,东宫卫戍有个缺额,按规矩要上报补选。崔长史那边刚把文书递上去,咱们就让郑都尉找了个可靠的人,花了点钱,抢先把这个位置买了下来。人还是我们的人,钱入了咱们库里。”
“咱们……现下拢共多少人?”
卢览理直气壮地一比划。
“六百多。”
盛尧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卢览的圆脸,喜滋滋地一拍她背:
“阿览,你真是……真是个吃空饷的天才!”
利用禁中人手换班的混乱,告假离职的空隙,甚至卖官鬻爵的陋规,上下其手,左右腾挪。
那些本该被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钱粮,如今都变成了她内府的兵马。这种感觉……盛尧摸摸脸,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学坏了,但这坏事做得,实在是痛快!
她正自高兴,却见卢览卷起账册:“殿下,最要紧的,是尽快遴选出真正的可用之才。”
盛尧点点头,正要说话,门外却响起一阵细微的叮铃声。
那声音,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听到过了。
门被推开,谢琚抱着他那只宝贝手炉,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脸色也更显苍白,衬得唇色淡了许多。左耳上那处伤口大约是落了痂,不再红肿,只余一点浅浅的疤痕,青珊瑚坠子便安安稳稳地悬着,随着走动,在颊边轻轻摇晃。
他一进门,便皱起了眉,目光在书房内扫了一圈,似乎很不喜欢突然多出来陌生人。
“呵。”谢琚冷漠地移开目光,发出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走到盛尧身边,自然地就想往她身侧倚靠。
盛尧赶紧往旁边挪挪。
谢琚倚了个空,身子一晃,看看盛尧,又看看卢览,绷着脸,将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卢览站在一旁,举起下巴,面无表情,看着谢琚,神色里很是不虞。
盛尧正觉得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收场,老黄门令恰在此时,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文书。
“殿下,”他躬着身,将文书呈上,“司隶校尉府递来的公文,是关于前几日都亭冲突一案的结案文书,请殿下过目。”
“好好好,拿来拿来。”
盛尧如蒙大赦,舒舒脖子,赶紧接过文书,故作镇定地展开,心里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低头看去,文书上工整地记录了那日冲突的“始末”。言辞之间,将过错尽数推给那名“醉酒滋事”的游徼,又赞扬东宫卫士“忠心护主,处置得当”,最后豪迈的落款花押,此事便算了结。
盛尧草草看过,正要将文书卷上,却被其中一处细节吸引。
文书的附里,提到了当夜盘查的缘由,是因接人首举,称有“乱党”欲趁夜潜入宫城附近。司隶校尉府派人追查,虽未果,却在现场附近,查问到一位目击的官宦。
那人称,曾见一辆形制可疑的马车,在街角逗留许久。
盛尧的心猛地一跳。
她凑近些,仔细去看那段描述:“……四马所驾之辎车,车身髹黑漆,以银粉描绘云纹,车角悬铜铃,车前灯笼上,隐有‘谢’字纹样……”
谢琚偷偷在她身后伏上一伏,盛尧手忙脚乱,慌得都不及赶他,
如今的司隶校尉,乃丞相第二子,谢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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