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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吃人,仙吃人
潮水过境。
黑云压城,雨幕如织,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大水漫天,襄陵再燃不起烟火。
四通八达的水巷下,永远无法想象水面上漂浮的是什么?
败叶,枯枝,破穿,还是残骸?
“小刀”
“我的小刀……”
刀婆婆在哭,孙子直直地挺在床板上,没了生气,溃烂却还在折磨他的尸身。
人吃水,水吃人。
水泛滥着,不断地漫进屋子,张狂着亮出利爪獠牙大口,要吃人。
刀爷爷的眼泪混着泥水,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屋里的所有都被他堆在门缝,窗柩……
仍挡不住浪潮洪水的暴力灌注。
水城的人,从未如此惧怕,厌恶过来给他们营生和温饱的水。
他的眼远远望着襄陵的河水,浑浊的水,飘着零散的腐木,还看得出船架的形状。
那是供养着襄陵代代相传的水,咋就黑了?
是啊,水养人哪!
不能脏了。
“造孽啊!吃了一辈子水了,咋能被水害了!”
“城主啊!城主大人快出来救救咱们吧!”
他伏地而拜,祈求着无所不能的英淮城主再一次救襄陵于水火。
刀爷爷的脑门上赫然一片血肉模糊,血水没入皱纹沟壑,流淌成一条条铁锈的河。
血在潮木上浸染开来,刹那间被污水冲刷干净,留下一层泥沙。
“别求了!”
“没用的!”
几步的距离,刀婆婆一路东倒西歪,她的眼神狂乱,手指胡乱抓挠,抽搐着又在狂笑。
她将刀爷爷生生扑倒,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怨咒,“他躲起来了,没用的”……
边叫边哭边笑:是他不敬神明,叫我们信他,为何神罚却落在我身上!
她骂的是天,是地,是水,也是人。
她在整个屋子里游荡,直到头也不回地踩入水中沉沦。
水将她的惨叫收集,回荡着传向十里八街,与同样的绝望悲鸣汇入一处,越传越远。
悲痛绵延不绝。
整座城都在呜咽。
海浪不停歇,礁石地松动了一片又一片,随波逐流。
蓑衣斗笠下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一声声呼唤着“雀生——”
无人应答。
“龚将军,城主和雀生将军该不会…”
士兵灰头土脸,泥点子干在脸上,手上,揽起裤脚的腿上,到处都是。
沿着着如意画廊的河岸线,他们搜了十多日,一块石头都没放过。
人影都没见着。
这一生,没有人能忘记那晚的画面。
他们赶到如意画舫时,一条粗壮的肉柱捅破了天,耀武扬威地摆动着,在他们眼前直直倒落,激起水浪数丈高。
躲闪不及的许多士兵溺入水浪。
不等眨眼,如意画舫轰隆出水,慢慢升空,被一庞然大物顶起。
站得远的人,眼睁睁看着一张大得诡异又确实是两眼一鼻一嘴的人模样的脸破水而出。
随着它的起身,河堤砂石被迫移位,河床断流。
它站着,能撑破世界。
那怪物之巨大,是控怪司一众平生仅见。
确切地说,没有人的眼眶中能装得下它,哪怕只是一只脚。
平日巍峨的如意画舫在它的脊背上像高山腰上看不清小玩意儿。
一个小点儿。
它抖抖肩,画舫顺着它的背滚落,一路碰撞,落入水中早已碎成了无数破木板子。
那条尾巴耷拉在它身后,正对着控怪司的人。
龚大士终于反应过来,他怒喝一声欲要提板斧,却见尾柱流淌滴落,融入河水。
不等狂风,暴雨如注,青天之下,怪物被雨水吞没,似是溶蚀。
它消失了,或许回到水底,或许随雨四散。
那雨滴比往日的大得多,落在稍不结实的人身上,能砸出血坑。
短短几个晃神,他们揉着眼睛,宁愿相信那是天光渐明意识最薄弱时的一场噩梦,一瞬幻觉,是水影蜃楼……
总之,绝不相信是真真切切的四脚人面怪。
绝大多数人的眼睛都看不到天上地下,可视范围唯有眼前的人间。
可那场雨,就是下了,至今未停。
龚大士急得恼怒,城主怎么会死,司主更不可能败。
襄陵城人的眼界里,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那只能是英淮城主。
他一把揪起那小兵的衣领,拳头迟迟未落下,小兵的眼前堵着一环光亮。
“控怪司的手牌没有熄灭,司主没死!”
“听到了吗!司主还活着!”
那小兵惊魂未定,被龚大士失控吼得浑身发颤,结结巴巴地直学话。
“司主还活着”
“司主还活着”
……
魔怔的重复,像在洗脑。
龚大士猩红着眼,视那手环微弱的光如命,那未尝不是他能握住的最后的信念。
……
这是一条不知名号的河,因其横贯襄陵,就姑且叫它襄陵河。
顺河而下,一路发散,直到空山丛林处,盐女找到了河边冲上来的两人。
生气萦绕,斩不断。
暴雨中,污泥浊水都躲着她。
她不染尘埃,步履翩然,干净地不像个人。
她起手捏了一间小屋,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
结鳞还抓着金玉的小臂,他死撑着没有完全失去神智。
眼缝中,一圈一圈的黑影叠加,逐渐侵占着他的视线领地。
那是一道人影,挤进来。
“睡吧”
空灵的回响,直掐住他的脑海。
令他沉睡。
四寂无声,明月如昼。
他被月光所包裹,承载了他的一切,不止是身体,力量,神魂……
温煦弥漫,月华汲取他的困与怠,裂与痛,换给他松弛舒爽。
他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吮吸着力量的源泉。
这里是太初灵海。
仙人降生的地方。
月光孕育他,修补他,治愈他。
他被一劈两半,从月光中一跃而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浑身都通畅了。
繁星佐挂,莹莹亮亮的星光中走出一个人形的光影。
衣裙摇曳,步步生莲。
她靠近他,就像星光渗透云霭烟雾。
“跟我走吧”
她朝他伸手,散发着莹润的光芒,沁人心脾。
他被光所诱惑,也伸手去回应她。
貌似是清醒的,踏在山巅睥睨星辰的爽利。
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诱人的光了。
“英淮…”
“英淮是谁?”
高台下,人影憧憧,他们跌坐,他们伏地,他们凄厉……
他们高举双手,呼唤着一个叫英淮的神明。
“求英淮大人救苦救难!”
他猛然惊醒,念着答案,“英淮是我。”
“我是英淮。”
他撤回光亮中的手,环顾四周,又一片海,他冲过去,蔚蓝的海面,深邃静谧。
波光粼粼的海面,宛若一面宝镜,却只映出黑影,他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闪烁的波光,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每一朵浪花都带着璀璨。
光点随着海水起落荡漾逐渐交织成一幅画卷。
他又看见了那个襄陵城。
白日打渔听书,夜晚放歌纵酒的城。
烟火袅袅,长街沸腾的场景刹那间被海浪打散,如同幸福转瞬即逝。
洪水漫过的城,破败萧条,疮痍遍地,像一个个剜不掉的脓疮。
有十足的传染性,散播苦痛。
“你说带我走,是要去哪儿?”
光芒瞬步到他身后,“成仙。”
“仙吗?”
“脱离人间的仙?”
他想起师父的话,“仙在天外之天,有无上力量,成仙就要脱离人间。”
那年,他不过十岁,师父早早看出了他的仙缘。
“仙,亦在六界之中,你仍然看得见人间。”
他问,“那你呢,也是仙?”
“我是神的使者。”
“我不愿意成仙。”
他起身,凝望着那团光芒,他看不见里面的人,或许里面本就空洞。
可他那眼神如铁,目光灼灼,坚定地好像就是锁定了潜藏的什么。
一如当年师父给他的选择,他不成仙,所以拒绝了仙法,不练剑气练剑术,凝意剑罡。
“不愿成仙?”
光芒露出同人一样的不解,嘟囔“不愿成仙?”
“为什么?”
没有人不想成仙。
除非是英淮,是祖父舍下濒危之城走上仙途不归,是父亲一生求神拜佛看不见眼前的城,
是他也拜过无用的神明才醒悟成事在己的英淮。
“因为你的那座城?”
英家的仙缘不是只有英淮有,他的祖上凡有仙缘的人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飞升。
他是第一个拒绝的。
“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凡人,应有选择的权利。
所有的选择都有评判的标准,这背后的依据是自己。
难免自大,自承自受而已。
“那不是我的城,是所有襄陵人的城。”
“不过我确实不想离开襄陵城。”
光芒更加不能理解他的选择,“作为人,百年而逝,届时亡灵去往冥界轮回,人族英淮彻底消失,难道不是离开?”
“既然都是离开,为何不跟我去往仙界,虽再不能插手人间,但你还是英淮,有强大的力量,起码襄陵还会在你的记忆里。”
他听懂了神使的话,可他不为所动,他告诉神使,“人一样可以强大。”
“我曾是凡人,如果仙不能降临人间,失去人所在意的一切,那又与死何异?”
“留下的人,又该有多痛苦?”
英淮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他放不下人间。
光芒的声音好似传自山谷中,荡气回肠,“神,尊重人的选择。”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神使的意思,“襄陵为什么是起码在我的记忆里?”
“因为你。”
“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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