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杏枝再度造访小书房时，赐婚的圣旨也到了齐王府。
　　不过，这件事是很久之后，玉如君才得知的。他猜测，应该就是那一天，黄昏时分突然下了场急雨，把他们留在茶楼里。人潮慌张中他们对坐饮茶，看雨听雨，一直到雨停了，才往回走去。
　　雨后的街巷，人迹被冲刷的一干二净，空气里只剩草叶混着泥土的潮气，石板路上积聚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他玩心大起，姜念林便握着他的手，支撑他跳过一个又一个水洼。姜念林就这么慢悠悠地牵着他走过长街，迎着夕阳，走回家去。
　　这天夜里去往太后宫中的那封密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恐怕只有姜念林和太后知道了。
　　没过几天，受阻于太后，皇帝不得以收回成命，颜面扫地，赐婚的事再无人提起。
　　这个春天还是属于他们二人的。
　　第三个春天到来时，城里多了位以山水画崭露头角的齐玉先生。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画却颇受文人雅士喜爱，甚为抢手。
　　据那些买不到先生真迹的人说，必然是被齐王收走了，除了他谁还有这本事，说不定齐王府里早就挂满了。
　　这时候一定会有人站出来争辩：“齐王廉洁奉公，自他来了之后，大伙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每天忙的很，哪有功夫操心你们这些事？”
　　齐王府花团锦簇，在朝阳照耀下，像一团又一团五颜六色的吹不散的云彩，悬停在各处。书房旁的花园里修了一个池塘，里面养着姜念林和玉如君闲暇时钓来的鱼，鱼鳍划开清澈的水面，把漂浮的花瓣儿唰地推开好远。云影悠悠，鱼也悠悠，想那瑶池仙境也不外如此。
　　去年玉如君移栽来的紫藤长得很快，今年已经攀上了花架。正逢花期，花朵挂满枝头，惹来蝴蝶蜜蜂流连忘返。一只凤蝶扑到小书房的窗棂上，歇息片刻，又慢吞吞地飞远。
　　小书房内，玉如君正抱臂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画，想把技法欠佳的换掉。一个接一个望过去，齐王府草木的芳菲荣谢，鳞羽的飞鸣翔舞，都在这些画卷之中了。市面上的那些画则是他们外出游历时所绘。现今王府里能挂画的地方，都有他的笔迹。
　　姜念林靠过来，看看画又看看他，佯装呷醋道：“别看画了，看看我呗，我不比画上的好看？”
　　“是啊，这么好的人也就我能配得上喽。”玉如君轻轻捏住他的鼻子，亲他一口，又埋头在画中。
　　姜念林抓住他的手腕，不依不饶道：“那你说说我哪里好了？”
　　玉如君挣脱不开，心思又都在画上，可姜念林却不放他去忙，他没辙了。
　　“就想听听你夸我。”姜念林装得可怜兮兮，看着玉如君。
　　玉如君转过身，无奈地抿抿唇：“又耍赖皮，给你抱半刻钟。”煦煦春光映红衣，温暖可亲。
　　姜念林想起去年暮春时节，外出游玩时，玉如君下水抓鱼，一不小心滑倒跌坐在水里，快速爬起，只顾低头找鱼。绿树翠茵，翻山越岭而至，河水清澈见底，缓缓流着，把他浸在水里的衣摆一点点往下游推搡。鱼没抓着，他站了一会，有些丧气地回头，往自己这边淌来。他一动，衣摆彻底被水波推开，像红鲤在他腿边徘徊不去。天地间青碧相连，只有他是一点红，盛放在自己眼中。他喊了声自己的名字，又嚷道：“鱼鱼鱼！你那！”
　　姜念林被滑溜溜的鱼儿甩了一脸水，在玉如君的大笑声中，他蘧然惊觉他已欣然接受了“姜念林”这三个字，能代表他自己。遗憾的是鱼儿终是溜了，那晚他们没能喝上鱼汤。
　　他小退半步，望着玉如君，用手在他头顶和自个比比，惊喜道：“你长高了。”
　　“真的吗？”
　　“真的，以前你只到我嘴角，现在都到我鼻尖这了。”
　　玉如君不信，自己比了比，还真如姜念林所说。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你要不说，我都没留意到。太好了！再过几年，我肯定能长得高过你。”
　　“那不行。天塌下来要高个子顶着。”
　　“别小看人，我一个顶俩。”
　　“好好，以后可就全仰仗玉大家喽。”姜念林笑着拥住玉如君，他仍兴致勃勃地说着。
　　姜念林吻吻玉如君的发顶，以作回应。抬起头直直望着窗外的阳光，看久了，眼里生出一片片翳影，起起落落，像那封旧信稿燃烧时飘飞的灰烬。感受到怀里玉如君的温度，他欣慰地把他搂得更紧，是啊，自己早已胜过他们太多。
　　室外天光万顷，室内光辉万丈，从外到内，金光万缕，盛况空前。
　　他略微低下头，贴在玉如君耳边，轻轻诉说爱意。
　　听了他的话，玉如君红着耳朵呢喃：“那桩事，我在魏氏酒坊听人说过。没有你，我现在会落到什么地步，我不敢想。是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
　　姜念林身体一僵，马上明白他说的是方仲元和王敏成的勾当，很快又放松下来，轻抚着玉如君的背，哼起歌。
　　时间再走慢点吧，他想。
　　“什么歌？”玉如君问道。
　　“随便哼的。”姜念林回答。
　　“还挺好听……欸！怎么刚夸完你，你就破音了？”
　　姜念林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谁教你这么笑的？快停下。”玉如君赶紧捂住他的嘴。
　　“白徽。跟他新学的。”姜念林被捂着嘴，声音闷闷的。
　　“以后不要什么都学。”
　　姜念林点点头。
　　“好了啊，时间到了，我要去忙了。”玉如君给了还不肯放手的姜念林轻轻一拳，姜念林嬉笑着举手投降。
　　这年夏天，白府摆上酒席，迎婵娟进门。纳妾的仪式很简单，早早就结束了。
　　来客散去后，应白徽相邀，姜念林和玉如君留下，见证了一场私下里的拜堂。
　　红烛如侍者端端伫立，烛光簇簇，婵娟换了身绛红华裳，钗钿生辉，环佩作响，这素日里沉静冷清的女子，此时美得好似天边的霞光。白徽呢，痴痴望着她，今世今生他都爱她，但他注定要亏欠她。
　　本朝虽将以妾为妻者判罪，写进律法，但从庙堂到江湖，真就人人恪守吗？只是白家不敢，近年来太后一派颓势渐显，白家上下夹紧尾巴做人，生怕被皇党逮到错处，借题发挥。
　　无奈只能苦了这对有情人。
　　这世上的不自由，他们四人其实各占一样。
　　玉如君看向姜念林，他也在看他，他们都想起了社公庙里那场简陋的仪式。他挪到姜念林身边，把他搂进怀里，悄声安慰道：“没有比神明为证更郑重的了。”姜念林听了，贴贴他的脸颊，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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