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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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 章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晚风的最后一丝凉意隔绝在外。玄关暖黄的灯光包裹上来,带着家中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淡淡的饭菜香,地板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何雯身上总是带着的一点温柔花香。宋予执已经弯腰换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街道上那句低低的“随你”,和公交车上那瞬间汹涌的怒意与冰冷,都只是何闻野的臆想。

      何闻野站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利落地解开鞋带,脱下那双总是干净得不像话的白色板鞋,整齐地放进鞋柜属于他的那一格。然后他直起身,没有看何闻野,径直走向楼梯。

      “予执,小野,快洗手,汤要炖好了!”何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惯常的、轻快的忙碌感。

      “好。”宋予执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停,上了楼。

      何闻野也换了鞋,将书包放在玄关的矮凳上。他没有立刻去洗手,也没有上楼,而是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宋予执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耳朵里还回响着那声“随你”。这两个字,在此刻温暖的居家氛围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它像一根极细的线,一头系着宋予执那难以捉摸的态度,另一头,则牵动着何闻野心里某种陌生的、蠢蠢欲动的东西。

      他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带来清晰的触感。他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出一些变化——因为窥见秘密而生的了然?因为对方真实的愤怒而感到的冲击?还是因为那句“随你”带来的、细微的雀跃和更深的困惑?

      镜子里的人眼神比刚搬来时沉稳了些,少了些初来乍到的茫然和刻意维持的活泼,多了点沉淀下来的、安静的观察。他看着自己,忽然想起公交车上宋予执看向自己时,那深黑眼瞳里瞬间涌起的冰冷怒意和刺痛。那眼神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几乎能触摸到宋予执坚硬外壳下,某块一触即痛的柔软区域。

      沈千恒的话是钥匙,无意中打开了一扇门,让他看到了门后截然不同的景象。而他把这景象描述给了宋予执,相当于把钥匙的存在也摊开了。接下来会怎样?宋予执是会把这扇门关得更死,焊上更厚的钢板,还是……默许这扇门留下一条缝隙?

      他不知道。但他感觉,今晚的家,似乎会和前几晚有些不同。

      洗好手,他走向餐厅。何雯正在往餐桌上端菜,宋致远也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工作后的些许疲惫,但看到何闻野,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小野回来啦,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宋叔叔。”何闻野帮忙摆着碗筷。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宋予执走了下来。他已经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质家居服,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头发似乎稍微擦过,没有完全干,几缕碎发柔软地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穿校服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点居家的、未加修饰的随意感。但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走到餐桌旁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

      “予执,头发没吹干?小心着凉。”何雯看了一眼,关切道。

      “没事。”宋予执简短地回答,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汤。动作斯文,手指稳定。

      晚餐开始了。何雯照例是饭桌上的主要声音来源,分享着白天的见闻,询问着两个孩子。宋致远偶尔插话,气氛温馨融洽。宋予执依旧话少,只在被直接问到时才简短回应,但他今天吃得似乎比前几日更慢,也更专注一些。何闻野注意到,他夹菜的范围不再局限于面前最清淡的一两道,偶尔也会夹一筷子离得稍远的、口味稍重的菜,只是会放在碗里,和米饭一起小口地吃下去。

      他在尝试?还是只是今天胃口好了一点?何闻野猜测着,心里那点莫名的在意又悄悄探出头。他看着宋予执低垂的睫毛,想起他摩挲项链坠子时低头的弧度,两者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小野,尝尝这个鱼,我今天试着用了新做法。”何雯夹了一块鱼放到何闻野碗里。

      “谢谢妈。”何闻野收回思绪,尝了一口,“嗯,好吃!”

      “予执也尝尝?”何雯笑着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顿了顿,筷子转向那条清蒸鱼,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好吃。”

      虽然只是两个字的肯定,但何雯脸上的笑容立刻明亮了许多。宋致远也笑着看了儿子一眼。

      何闻野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复杂的感慨。宋予执在这个家里,似乎也像在学校一样,扮演着一个“合格”但“遥远”的角色。他遵守基本的礼貌,回应必要的关心,但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何雯和宋致远努力想要穿透这层膜,却总是不得其法。而自己,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却在无意间,以另一种更笨拙、也更直接的方式,触碰到了膜后面那个更真实的宋予执——会胃疼,会孤独,会愤怒,会在深夜摩挲旧物,也会因为一句冒犯的话而竖起尖刺。

      这算是一种特权吗?还是一种更沉重的负担?

      “对了,”宋致远放下筷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宋予执,“你们年级那个物理竞赛的校内选拔,是不是下周出最终名单?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予执停下筷子,抬起头,表情没什么变化:“嗯,下周。还行。”

      “压力别太大,尽力就好。”宋致远语气温和,“你妈妈以前也总是这么说……”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提到了不该提的人,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何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迅速看了宋予执一眼,又瞪了宋致远一下。

      宋予执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他的脸色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似乎更苍白了一点。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垂着眼,看着碗里的米饭,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那一瞬间,何闻野仿佛又看到了昨夜月光下,那个摩挲着项链坠子、周身笼罩着孤独和思念的少年。

      “我吃好了。”几秒钟后,宋予执放下筷子,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碗里的饭菜还剩下一小半。“你们慢用。”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

      “予执,再吃点吧?是不是不舒服?”何雯连忙问。

      “不了,有点饱。”宋予执没有看任何人,转身离开了餐厅,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方向。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的安静。何雯叹了口气,看向宋致远,眼神带着埋怨。宋致远也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心:“看我,提这个干什么……”

      何闻野低头扒着饭,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宋予执的母亲……那个戴着项链坠子的女人。这显然是一个在这个家里被小心翼翼绕开,却又无处不在的禁忌话题。仅仅是随口一提,就能让宋予执瞬间竖起所有防备,退回他自己的堡垒深处。

      他想起沈千恒那句“精密的仪器”和“出故障的时候”。沈千恒是否也知道宋予执母亲的事?他的试探和接近,是否与此有关?宋予执对他如此警惕,是否也因为沈千恒触及了这块不容触碰的伤疤?

      晚饭在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何闻野帮忙收拾碗筷,何雯在厨房洗碗,宋致远又回了书房。何闻野擦完桌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楼。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换着台。电视屏幕的光影变幻,却丝毫进不了他的脑子。他的注意力都在楼上那个紧闭的房门后。

      宋予执现在在做什么?是又戴上了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又在对着那个魔方,或者那枚项链坠子发呆?他的胃会不会因为情绪波动而不舒服?

      何闻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停止去想这些。宋予执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不仅仅是出于好奇或同情,更似乎是一种……本能般的牵扯。这种牵扯让他烦躁,也让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捕捉着楼上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然而,楼上很安静。只有偶尔,极其偶尔,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类似书本翻页的声音,或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宋予执似乎在用学习和工作,来消化刚才那瞬间被打扰的情绪。

      时间一点点过去。何雯收拾完厨房,也来到客厅,坐在何闻野旁边,拿起毛线织了起来。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大多是轻松的家常。但何闻野能感觉到,妈妈的目光偶尔会飘向楼梯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小野,”何雯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放得很轻,“你和予执……在学校,处得还好吗?”

      何闻野心里一动,看向妈妈。何雯的眼神里有关切,也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显然也察觉到了两个少年之间那种古怪的、不算融洽的氛围。

      “还好啊,”何闻野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在学校不怎么碰到,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那就好。”何雯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落,“予执那孩子,性子是冷了点,但心不坏。他以前……经历了一些事。”她没有细说,只是叹了口气,“你能来这个家,妈妈希望你们俩能互相有个照应,哪怕只是……不互相讨厌也好。”

      何闻野看着妈妈眼里的期盼,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宋予执那句“别管闲事”,想起他冰冷的警告和沉默。互相照应?目前看来,更像是他单方面地在“管闲事”,而宋予执在尽力划清界限。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那件无声递来的外套,公交车上妥协的点头,那句“自己小心”,还有今晚那句含义微妙的“随你”……这些细微的、矛盾的信号,又该如何解释?

      “妈,你放心。”何闻野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我们……会慢慢适应的。”

      何雯看着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

      又坐了一会儿,何闻野起身:“妈,我上去写作业了。”

      “去吧,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何闻野走上楼梯。经过宋予执房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门缝底下没有透出光,一片漆黑。难道他已经睡了?还是根本没开大灯?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开灯。他走到墙边,像昨夜一样,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

      这一次,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规律的敲击,也不是压抑的咳嗽。是一种很轻、很慢的……哼唱?不,不完全是哼唱,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近乎气声的、断断续续的调子。非常模糊,非常轻,仿佛只是唇齿间不经意漏出的碎片。但那调子很奇特,带着一种古老的、忧伤的韵律,不像任何流行的歌曲。

      何闻野屏住呼吸,努力去听。那气声般的调子时断时续,偶尔夹杂着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接着,那断断续续的调子又响起了,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但仍然不成曲调,只是几个重复的、简单的音符,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深沉的温柔。

      是在哼一首……摇篮曲?还是什么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曲子?和他母亲有关吗?

      何闻野的心脏被那微弱却清晰的气声调子紧紧攫住了。他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宋予执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或许只开着一盏台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或某个旧物,唇齿间泄露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旋律。那是卸下所有冰冷伪装后,最真实也最脆弱的流露。

      他没有再听下去。轻轻地离开了墙边,仿佛害怕惊扰了隔壁那片寂静而悲伤的私人领域。他走到书桌前,坐下,却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小区路灯微弱的光线,静静坐着。

      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潮水般涨了起来,淹没了他。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担忧或试探,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刺痛感的共鸣和理解。他明白了宋予执那层坚冰般的沉默和疏离之下,包裹着怎样沉重的过往和难以愈合的伤口。那些伤口未曾示人,却在深夜独自一人时,通过一枚旧坠子,一段破碎的旋律,悄然渗出血迹。

      沈千恒的试探,宋予执的警惕,那句“精密仪器”的冒犯,此刻都有了更清晰的脉络。宋予执在拼命保护着他内心那片不容侵犯的、与过去相连的禁地。而自己,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却因为一次次“多管闲事”和偶然的窥见,无意中踏入了这片禁地的边缘。

      他该后退吗?像宋予执警告的那样,“别管闲事”,退回到安全的、陌生人的距离?

      但脑海中却浮现出公交车上宋予执泛红的耳根,那件带着皂香的外套,月光下孤独蜷坐的身影,还有刚才餐桌上,他因为提及母亲而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离去的背影。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拉力,让他无法简单地抽身离去。

      他想靠近。不是出于好奇或同情,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无法解释的冲动。他想触碰那片冰冷下的真实,想分担那份沉重的孤独,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他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带来更多的拒绝和伤害。但那个在月光下哼着破碎调子的少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也搅乱了他的心。

      夜很深了。隔壁那断断续续的气声哼唱早已停止,恢复了寂静。何闻野终于拧亮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书桌一角。他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画着。线条起初杂乱,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少年蜷坐的侧影,低头凝视着掌心某物。画得很拙劣,但那种孤独的姿态,却依稀可辨。

      他看着那幅简陋的涂鸦,手指轻轻抚过纸面。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只有心中那份悄然滋长的、混乱而明确的悸动,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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