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旧疾

　　几个人再次齐聚坐在一起，竟是为了挽留住这个前半生都在为了家，为了丈夫和孩子而辛苦付出的女人。

　　站的站，坐的坐，每一个人都脸色不好，很像家庭纠纷调解节目里常出现的画面。

　　颜桂文回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那个碎掉的酒瓶，如果她做点什么可以让事情不会变得更加严重，她会做的，因为对方是颜玺文。

　　“你说这些年也没委屈了我，”嫂子突然开了口，“在你眼里的不委屈就是，我有的吃有的住，但我得干活啊，从早干到晚，养活老大那一年，我吹了风落下月子病，一直腰就不好，后来说什么要生个二胎，要是有个儿子就更好了，没能如你们的意，还是女儿。后来怎么都要不上了，这下坏了，这些年给我这顿数落，没儿子，你家没后代，我以后不能生了，耽误你了。”

　　“妈，你有那数落我的功夫，不如让他出去找个小的，再给他生，直到生出个儿子为止。这日子我真是过够了。”

　　母亲现在七十多了，没变的是，嘴依旧不饶人。

　　“你…你说这个像话吗？”颜玺文抹了一把脸，脸色更差了，“你俩该干嘛干嘛去吧，别在这守着了。”

　　侄女们一个已经工作，一个还在上学，这些话肯定听得懂。

　　颜桂文坐在一旁，“后面说的话说不定要更难听，父母这一辈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们都长大了，离了他们俩谁都不会过不下去，先回去吧。”

　　本来还在犹豫的两姐妹一下子懵住了，没想到姑姑说话能这么直截了当，先后说了两句话缓和紧张的形势就出去了。

　　颜桂文调整方向，向老太太发问，“妈，你还记得你也是女人吗？”

　　一别数年，老太太看着她的眼神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语气也不好听，“谁让你回来了，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你那时候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不辛苦吗？我嫂子这些年，同样是照顾两个孩子，不辛苦吗？你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你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不听你的也是别人的错。”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老太太眉毛都快竖起来了，“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女儿又是个白眼狼，你们没错吗？你嫁到我们家来，就得给我们家生儿子，你以为我不想让他去外面给我生一个回来，我没想到这也是个不争气的，他就想跟你过，我一跟他提，他就跟我生气，行行行，你们都是好人，大好人！”

　　嫂子气得一言不发，回了屋。

　　颜桂文不急也不恼，“他们俩加起来岁数都过了一百了，你这会说这些还有意思吗？谁还能生，谁又能保证一定能生出一个让你满意的儿子来。你也快八十了，断了这个念想吧，以后别再提了。”

　　“谁说不行，离婚！必须离婚！玺文这个条件还能再找个年轻的，年轻的就还能生。”

　　这可给颜桂文气笑了，“身为女人的你，认为女人是生育机器，不生一个儿子就是没达到你的预期？以前我总是因为你的偏心和冷眼相待伤心，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你比我爸还像这个家里的爹，生理上是女性，心理上其实是为了这个家传宗接代的男人，看起来你比我活得还可悲。”

　　“你说这些都没有用，你一个外人就别掺和他们两口子的事了，我是他妈，必须得听我的。”

　　这边还在口舌交战，那边颜玺文偷偷摸到了卧室门旁，想要开门进去，当他开门那一刻，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窗户向外敞开着，人坐在窗沿边上。

　　听到动静，嫂子回头，看着屋里的几个人，笑了，“颜玺文，我对得起你。”

　　说着，她扭过头去，消失在了窗外。

　　见证了生命从鲜活到逝去，颜桂文整个人是有些麻木的，这些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产生情绪上的波动了，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颜桂文忽然想起幼时曾说过的一段话：

　　置身事外的智慧和亲临其中的痛苦，只能选一个。不是选对了人就不会痛，不是人生顺遂就不会痛，只要步入了这个地方，就会痛，要么长痛，要么短痛，要么锐痛，要么钝痛，有的人在痛苦中觉醒，有的人在痛苦中沉沦。

　　葬礼结束后，颜桂文把老太太一个人拉进了屋子里，“我劝你别再逼我哥了，除非你想要把我哥也逼死。”

　　又是一个巴掌抡过来，这次颜桂文躲过去了，不仅仅是因为老太太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更是因为颜桂文不会再受这个气。

　　潇洒了一辈子的老颜瘫了，脑干出血，没多少日子了，这个在颜桂文的人生当中存在感极低的男人，成为了这个家里最大的累赘。

　　临了，他在早就立好的遗嘱里提到了另有一个女人和儿子，他们已经在外面一起生活了十年，财产必须要分给他们。

　　颜桂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她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出了心里话，

　　“你满意了，以后外面的女人子孙满堂，身上流得都是你们老颜家的血，这回不愁要儿子了，你那个外面的儿子现在上小学了，赶紧认回来吧。”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扣了一粒速效救心丸，什么都没说。

　　支撑着这个家的东西摇摇欲坠，哥哥颜玺文没有再续弦，继续做着酒店的生意，侄女怨恨颜桂文当时开口要她们离开，没能见上她们母亲的最后一面，和她从此不再有任何联系。

　　母亲一个人寡居，养了一只白色的吉娃娃，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小区里遛狗。

　　颜桂文同样是在自己的住所生活，家里摆放着一台昂贵的望远镜。手边一个记录星体的素描本，是她的创作之地，画了很多简易的画。

　　离退休还有几年，但单位里来了年轻人，基本上琐碎的工作都交给了新人，现在是相当舒服的一个时期。

　　“我听说颜姐是单位里的独一份。”

　　“怎么说？”

　　“都马上退休了，还是自己一个人…”

　　“咳咳咳！”

　　颜桂文从旁边幽幽“飘过”，“我要的文件整理完了吗，下班之前传给我。”

　　两个人收敛了八卦姿态，赶紧答应下来。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昨夜下了雨，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很像是秒针在行走。还记得小时候，在那个家里，有一个很吵的挂在墙上的钟表，夜里发出声音，存在感极强，恍惚中，颜桂文又回到了那个家，钟表的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这一次，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你可以回去，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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