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

　　不多时，一家人将仲尚延安顿得差不多了，时文卿看着儿子熟睡的模样也放下心来。

　　小插曲耽误了很长时间，饭桌上的饭已经凉了，于是四水妈又拿去厨房里加热，仲回峰在一旁饱含歉意向于莘生说不该让他吃回笼饭。

　　于莘生一边和仲父闲聊，一边在心里感叹仲父真的是一个非常懂规矩秩序的人，两个兄弟倒是没随上。

　　很快，太阳开始晒得热烈了，结束完饭局，于莘生和际想回了他的房间。

　　走廊上，于莘生笑着问他：“你哥让你贴什么糖纸？”

　　际想眼睛一亮，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就……我哥从北平带回来的糖纸，说是贴窗户上会透出彩光。好像是约好一起弄的……”

　　于莘生点点头，提议：“现在去贴？”

　　际想抬头，眸光微动：“现在吗？”

　　“嗯。”于莘生伸了个懒腰，“等他醒了，看见满屋子颜色，病估计都能好个三分。”

　　仲际想很高兴，让四水妈准备了些浆糊来。

　　际想房间——

　　木匣子一打开，七彩斑斓的糖纸便哗啦啦滑出来。大部分都是黄色的，部分红的像胭脂，绿的如嫩柳，还有金箔，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这么多？你哥很爱吃糖？”于莘生捏起一张对着光看，黄色的糖纸在脸上投下方形的影。

　　“谁知道他是不是找路边的小孩要的。”

　　听到这话时，仲际想的表情倒是平常，于莘生想到这真有可能是仲尚延能办出来的事，自动脑补了他找小孩要糖纸的画面，不由笑出声来。

　　仲际想不明所以，不过看着先生爽朗的笑容，也跟着弯起嘴角。

　　四水妈把调好的浆糊和裁剪好的窗户纸送了过来，又唠叨起如何粘到窗户纸上教程，际想一边道谢一边‘推搡’着四水妈出了房门。

　　仲际想从桌上选出两只炸了毛的毛笔，把其中一支比较完好的递给于莘生，自己开始把糖纸分好类。

　　正经的模样惹得于莘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咳，怎么样？以前粘过这个吗？”于莘生轻咳一声，将自己的视线从际想脸上移开。

　　仲际想忙着手中的事，也没看他：“这倒没有，不过应该挺简单的。”

　　于莘生点点头。

　　因为糖纸很多都是黄色的，比较好分，所以际想很快就分好了类。

　　“那我们开始吧！”仲际想抬头笑着看向于莘生，眼里满是期待。

　　听罢，于莘生拿着手中的毛笔朝碗里沾了沾，笔尖很容易染上了白色。他小心翼翼地向窗户纸的一角涂抹，随后拿了一张离自己最近的糖纸往上一贴，接着又修整了一下边边角角，糖纸就完美贴上了。

　　“不错吧？”于莘生指着自己的作品对仲际想说。

　　际想点点头，不甘示弱地在另一张窗户纸上贴起来。

　　他心不静，冒冒失失的。第一张糖纸贴歪了，皱巴巴地躺在一角。际想急着去揭，反而扯破了一点。

　　“完了完了……”他哭丧着脸转头，却见于莘生正用毛笔蘸了蘸浆糊，听到他求助后将毛笔放在碗沿上。

　　“没事。”先生将整个皱皱巴巴的糖纸撕了下来，“再重新贴一个吧，慢慢来，少沾一点浆糊，先从一边慢慢的贴。”

　　际想点点头，他的手背不小心触碰到于莘生掌心，触感微凉。他忽然发现，先生的手比大哥的更修长，虎口处有握笔留下的薄茧。

　　际想屏住呼吸，指尖捏着糖纸一角，缓缓贴上窗棂。这次他学乖了，先按于莘生教的，用毛笔涂抹薄薄一层浆糊后，小心翼翼地从一边开始贴，再一点点抚平褶皱。

　　时间过得很快，于莘生都快贴完半张窗户纸了，际想还没贴完三排。

　　“这张应该是包草莓糖的。”际想拿起一旁红色的糖纸，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光里，“草莓味很重。”

　　他将糖纸递到于莘生鼻尖，草莓的甜味涌入鼻腔。

　　于莘生正工作的心思被打乱，点了点头。

　　晨雾散尽后，阳光渐渐变得锋利起来。树影收缩成小小的一团，贴近树干脚下，像是被晒得无处可躲。蝉鸣声不知何时稠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几声试探，而后便连成一片起伏。

　　屋内两人的作品也完工了，他们合力一起把窗户拆下来，将旧的窗户纸揭下丢到一旁，一点点贴上刚粘好的窗户纸。

　　将窗户归位后，际想忍不住赶快关上窗户，黄色的糖纸透进阳光，整个屋子都是金黄色的。伴随零零碎碎的红色绿色糖纸，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晃动的光斑，像几尾游动的金鱼。

　　“好漂亮。”仲际想没忍住感叹，扭头对于莘生傻笑，“谢谢先生帮忙，没有先生，我不可能这么快做完。”

　　两张窗户纸呈现不一样的状态，很明显于莘生贴的那张更完美，明显看不出什么裂缝。反观际想的这边，几张皱皱巴巴的，糖纸间不少缝隙透出白色的光。

　　于莘生看着两人的成果很是满意，目光停留在桌上剩余的糖纸。

　　“还有这么多糖纸，想不想折点东西？”

　　仲际想乐呵呵的答应，马上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摆弄起来。

　　桌上剩余的糖纸散落着，红的、黄的、绿的，在阳光下像一片片彩色的鱼鳞。

　　际想捏起一张金箔色的糖纸，指尖轻轻折了两下，很快折出一只小小的纸帆船。他得意地举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晃了晃，船身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先生会折什么？”他歪头看向于莘生。

　　于莘生垂眸，从糖纸堆里挑出一张素白的——那是唯一一张没有花纹，边缘微微泛黄的。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折纸时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出错的精准。小小的糖纸在他掌心翻折、对叠，渐渐显露出鹤的轮廓。

　　际想看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他小声问。

　　“千纸鹤。”于莘生没有抬头，指尖轻轻抚平鹤翅的最后一道折痕，“在日本学的。”

　　完成后的纸鹤静静立于他的掌心，脖颈纤细，翅膀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际想伸手想碰，又怕弄坏，指尖悬在半空：“能飞吗？”

　　于莘生笑了：“应该不能，但据说……”他顿了顿，“折满一千只，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真的？”际想眼睛一亮，随即又撇嘴，“但我们只有这些糖纸了。”

　　“那就先折一只。”于莘生将纸鹤放在际想的帆船旁，“愿望小一点，或许也能成真。”

　　阳光透过糖纸窗户，在纸鹤洁白的翅膀上投下斑驳的彩影。际想盯着它看了很久，突然问：“先生的愿望是什么？”

　　于莘生的目光落在窗外，树影摇晃，蝉鸣聒噪。

　　“希望……”他停顿了一下，“平安吧。”

　　际想怔了怔，抓起一张草莓糖纸塞进他手里：“那先生再折一只，我也跟着学。”

　　于莘生失笑，却真的接过来，重新开始折。这一次，他折得很慢，像是要把每一个步骤都刻进记忆里。

　　际想学着他的样子，也拿了一张糖纸尝试。可他折出来的鹤歪歪扭扭，翅膀一长一短，丑得可怜。

　　“不对，这里要向内折，不要折太往里了……”于莘生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手指重新调整折痕。

　　际想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们的影子投在糖纸窗上，被彩光分割成模糊的色块。

　　巷口的茶摊支起了遮阳的布篷，老板娘摇着蒲扇，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街上的行人少了，影子短得几乎看不见，脚步也慢了下来。

　　四水妈开始做午饭，于莘生也惊觉时间不早了。于是放下手中折纸，探望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仲尚延，和仲父仲母道别。

　　时文卿执意留于莘生再吃一顿，于莘生哪好意思，于是拿自家猫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当借口，推掉了这次饭局。

　　一家人看于莘生执意要走，于是整整齐齐把他送到门外，连还在发烧的仲尚延都被拉了起来。

　　于莘生的衣物还没有干，只得先穿着际想的长衫，等明天送仲尚延出发的时候再换回来。于莘生一一谢过仲家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际想身上。

　　“明天上午有课，别忘了。”

　　仲际想连忙点头，惹得于莘生勾了勾嘴角。

　　于莘生独自走在巷子里，正午阳光斜斜地穿过屋檐，将青石板路照得斑驳。巷口卖凉茶的老妪正摇着蒲扇打盹，茶摊旁的黄狗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晒太阳。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仲家的方向——那扇朱漆大门还敞着，隐约能听见四水妈收拾碗筷的叮当声，还有际想清亮的笑声。

　　有多久没这样热热闹闹地吃过饭了？

　　于莘生想不起来。父母早逝后，他的人生就像一条笔直的铁轨，规整、清晰，却孤独得可怕。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扛——生病时自己煎药，雨天自己收衣，连过年都是一个人在写教案。

　　说实话，于莘生是很羡慕那一家人的。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还残留着糖纸的甜香。

　　真奇怪。

　　明明只是贴了一上午糖纸，折了几只纸鹤，却比过去几年都要鲜活。

　　原来热闹是这样的滋味。

　　于莘生正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等等！”

　　他回头，看见际想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怎么了？”于莘生疑惑。

　　际想跑到他面前，摊开手心——是一只小小的金箔纸鹤，翅膀上还不小心沾上一点未干的浆糊。

　　“你落下的。”他轻喘着气说。

　　于莘生怔了怔，伸手接过。纸鹤的翅膀微微翘起，像是随时要飞走。他小心地捏着它，生怕用力过度把它捏皱。

　　“谢谢。”他轻声说，“我会好好收着。”

　　“明天见。”仲际想笑着点头，转身跑回巷子，背影很快消失在朱漆大门后。

　　于莘生低头看着掌心的纸鹤，阳光照在它身上，透出白色的光。突然，他注意到千纸鹤翅膀底下的字：

　　“愿平安”

　　秀气的钢笔字不失力度，一看就知道是际想写的。于莘生突然感到有些酸涩，却又笑出声来——这孩子什么时候写的？是在他低头整理糖纸时，还是在他和仲回峰道别那会儿？

　　他小心翼翼地将千纸鹤收好，迈步向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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