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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山川北上入风云
湖广宜昌府码头边,接见小厮终于盼到客船。岸边船客如流经过,直至过客渐渐稀疏,蓝天碧江中,一道灰影从舱内走出。
小厮一眼就认出来人,忙不迭走上前去为他撑伞。
今年湖广气候极好,雨下到了十月末,不旱不涝,收成颇丰。
“徐大人终于到了!咱们大人盼您好久了!”
徐行颔首笑着,身长步缓,小厮意识到徐行在将就自己,又忙将伞撑高些,步频加快许多。
“如今我已不在庙堂,担不起这句大人。让老师久等了。”
入了宜昌府,徐行安顿整仪后,当晚就递上拜帖,送去谭家。
谭谦在前厅宴请徐行,受了这位学生的大礼,笑说道,“你来的极巧。”
徐行顺着谭谦目光看去,桌上正摆着一封公文。
“吏部任命文书?”徐行颇为惊讶。
谭谦点点头,示意他打开。
四年前,礼部一干人因立国本一事惹怒圣上。
次月,中宫有喜一事传开,皇后以为皇子积福为由,劝皇上宽恕各位大臣。
之后,皇后诞下本朝第一位皇子,皇上龙颜大悦,流水赏赐送入坤宁宫。
产子损了凤体,华荣公主日日侍疾,皇后仍未好转。皇上为宽慰皇后,封大皇子为汉王。
还未等到汉王周岁,皇后就已崩逝。
礼部与内阁就汉王过早受封一事连连上奏,触怒龙颜,所有相关官员都被发落。
徐行的老师谭谦被贬为宜昌府同知。而今,三年期满,宜昌政通人和,谭谦调任回京也是情理之中。
徐行打开公文,“司经局洗马?”
谭谦点头:“待新到任的同知与我交接后,我就要回京赴任了。”
徐行为谭谦斟酒,举杯庆贺。
谭谦被贬时,他才刚入翰林院一年有余,孤立无援。
时任内阁首揆的张瑛张大人多次想要引他入麾下,他虽未拒绝,却也没有爽快应承。
他那封《论吏病疏》递上去又被退回,徐行也只是笑笑,将之前起草的文疏都收进箱笼里。
后来,他在翰林院坐了两年的冷板凳。
鸿德十四年末,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徐行因病告假,南下游行。
吏部与内阁随手就准了他的假,在漫天风雪里,徐行带着览风、迎星与抱月,沿东南运河顺流而下。
“润旻,你该回去了。”谭谦吃着菜,突然说了一句。
徐行看着老师,鬓边已经生出许多白发。
京城将谭谦召回,遣任司经局,汉王虽年幼,可皇上现今仅此一子,若无意外,东宫之位板上钉钉。谭谦将来会成为汉王府的中流砥柱,入阁封疆指日可待。
正如昔年张瑛。
回京自然是前程无限,可也是万丈深渊。
他没把握。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学生无诏令,不得随意返京。”
他是以病告假,若是谭谦才调任,他就贸然回京,岂非平白落人口实。
谭谦笑笑,“你年纪到了,成亲的日子应该早就定好了吧。”
徐行一愣,当即领会。他那位未婚妻正在京城养病,他们的婚期也已将近。
回了京,成了亲,官复原职,一切顺理成章。
酒杯相碰,徐行恭敬回答:“润旻谨念老师之意。”
回到客栈,徐行坐在窗边,捏了捏眉心。
览风低声问:“少爷,是否要再传信回京?”
他们动身来到宜昌时,就已经将动向传信给京城徐家,若是此行真要与谭谦一道回京,必然要再知会家中一声。
徐行静默许久,没有点头。
徐家沉寂了许多年,一直选择明哲保身。
他的婚事由他父亲做主,在他入仕之前就早早定下,是应家千金。应惟绅应大人是他父亲同科,当年定下婚事时,两人还同在翰林院。
如今徐翰程仍在翰林院偏居一隅,应惟绅已经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了。若对今下徐家而言,这门婚事,是他高攀了。
在徐行离京南下前,曾去应家拜访,委婉提及婚约一事。他前程尚不明朗,应家姑娘身子骨弱,他担心自己照拂不周,耽误应小姐。
换而言之,京城勋贵众多,应小姐大可择一位更好的夫婿。
应惟绅说:“此事不急。疏儿仍需养病,润旻你自管自己的,等你回京再成亲,也不迟。”
应家为何会选他,徐行大概也知道。
应惟绅持中,他与应家少爷应明自幼一同长大,应明志不在此,应疏身体又弱,徐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最好的结亲之选。
应惟绅既如此说,徐行也不再推脱,就此应下。
徐行此道来宜昌,本意只是借机拜见老师。
若按他原定计划,还要再走几省,一年后再回京城。
眼下,谭谦被一纸调令归入汉王府,那他再躲藏,也改变不了大局。
徐行抬了抬手,览风凑近了些。“修书回京吧,让父亲母亲安排一下,婚期可以提前了,赶在开春前。”
半月后,新任宜昌府同知已到衙门,同时给徐行和谭谦带来一个消息。
“应家小姐快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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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建州潮湿的风更冷冽了。
季泠跑向瀚海阁时,感受到风头如刀,她的耳尖泛起疼意,直钻脑心。
遽然推开木门,一阵狂风卷入,临近门口的书页被吹开,哗啦啦一阵大动静。
反手关上门,季泠搓了搓手,捂住耳朵,世界又安静下来,一切喧嚣被抵挡在外。
秦晗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将火炉往书案对侧挪动一些距离。
风帘处掀开一个小角,屋外的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始终踌躇未入。
“你又作甚妖事。”
季泠一听,立刻进了书斋,慢吞吞挪着步子。
秦晗直觉不对劲,抬眼瞧着季泠,发现她欲言又止。
“有坏消息?”季泠每回做了亏心事,都是这副模样。
季泠直摇头,那几步路全然舍不得走完似的。
直到坐在秦晗对面,季泠伸出手在火盆上烘了会儿,皲裂的手背稍微缓了些,痛意就爬上来了。
“秦先生……”季泠盯着炭火,不敢直视秦晗。
“有屁就放。”秦晗如今也懒得顾及所谓的文人风雅,如何畅快如何来。
“我可能……要离开建州了。”
秦晗一怔,手中的笔掉落,黑色墨团在白色衣袍上晕开。
“齐侯爷要回京了。荡云他们也是。他们想让我一起上京。”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季泠也是如此震惊。
她思考了好几日,很快就接受了他们的提议。
上京城啊……这可是难求的机会,她从前只在梦里才敢肖想一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天大的好事会落到她的头上。
年初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她一个人独自想了很多。枫漈书院虽好,但她不可能在这里读一辈子的书。建州文化兴盛,可女子立世还是不易。
她若想为自己挣一个将来,迟早要离开书院,走到更大的地方去。
季泠先是被这个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满脑子都是她在京城大展身手的畅想。直到钟荡云催促她要收拾行囊时,季泠才回过神来。
京城距建州千百里,她此去多年,抛旧离乡,她虽不是一个安土重迁的人,可乍然要与过往一切告别,实在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今日她来找秦晗说这件事,其实更是想看看秦晗对此事的态度。
“你对京城,怎么看?”
季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京城的任何坏处,满心满眼都是憧憬。“有长街深巷,有大官小吏,有车马辚辚,有机遇海海。”
秦晗只觉得这学生傻得不行。“与你有何干系?”
季泠梗住,不知所措。
“你要记住,季泠,你在书院,有人高看你两眼,是因为你在纸上笔墨略胜他们几分。走出书院,就你穿着这身破布衣裳,还有这憨傻没心的模样,没人会搭理你。”
“京城不重学识吗?那该是天底下最看重读书人的地方呀!”
她自认为自己去了京城,怎么着也能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在建州,她可以替书局抄书校稿,帮别人写信,在京城,她一定能有更多机会。
秦晗扯了扯嘴角,仿佛许久没有听到这样天真的蠢话,讥笑不已:“学识?你在建州读了几年书?京城的七品官和芝麻一样多,个个都是进士举人出身,你有什么功名?”
“我……”
秦晗今日大发慈悲,说了这几年最多的一番话:“你若是金粒子,京城就是金铺子,你莫高看自己。且我既做了你这几年先生,给你一个忠告。京城看学识,更看出身门第。你要随齐家那三个少爷小姐上京,他们有抚远侯府撑脸面,你剥了这身斓衫,进了侯府,连做里头的头等女使都不够格。”
秦晗的话太锐利,一针刺穿她不切实际的幻境。
季泠失魂落魄地回到她那间小舍,门前写着泠阁的木牌边挂着海螺风铃,正在轻轻晃动,清脆悦耳。
她翻着桌上的那些书册,一时间怅然迷茫。
若是不去京城,她只有两条路走,一是留在书院,随着秦晗一起修史撰志。
书院很好,秦晗也很好,但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样无趣的地方。
另一条就是按她父亲母亲安排好的路,嫁给那个邱公子,或是别的什么春公子夏公子的,给他们做打理家事的管家婆。
这对宁川很多平常人家的姑娘来说,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出路,至少衣食无忧。可她不想要,她不想让自己引以为傲的本事,成为男人在外夸扬炫耀的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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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晗看着季泠放在她书案上的东西,面上并无波澜。
季泠内心不免生出几分失落和难受,她师从秦晗这么久,已经对秦先生生出许多感情。
这六年,她几乎日日都与秦先生相伴,哪怕是她的母亲,也没有与她相伴过这么长的时间。若说书院里她最惦记又放不下的人,估计也惟有秦晗一人。
“你,做好决定了?”
季泠郑重点头,说道:“先生要求我在一年半内完成南直隶与湖广方志的整合,如今学生已经完成。余下的时间里,学生将闽、浙、直、湖四省十年民政财税作了分析,并附上学生拙策,还望先生指点。”
季泠虽然平日不着调,可到秦晗吩咐的正事上则是分外认真。
秦晗没有打开季泠写的东西,只是转头看向多宝阁旁边的小书架。那上面是季泠入瀚海阁至今写过的所有笔记策论文书。
季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看出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秦晗很快收回眼神,饮了口热茶,“我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虽担你先生之名,可也从未真正教过你什么。你既然决定要走,我也不留你。”
秦晗说完,就准备赶她出去。
秦晗也不知道她自己这番话到底有什么值得人落泪的,对面的学生莫名其妙就红了眼。
季泠应了声诺,慢慢腾腾起身,把她坐了六年的椅子摆好,拖拉着步子往外走。
兴许是她的背影太可怜,再冷硬的心肠也会被触动。
秦晗突然叫住了她,“季泠!”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季泠心中骤然翻腾,这么多年,她早已察觉到,这位像枯树一样孤僻的先生,其实也很需要她。
尤其是此刻,秦晗平静眼波下,酝酿着晦暗不明的沉暮与曙光。
“京城,远不是建州可以相比的。闭紧你的嘴,建州的,宁川的,一切的一切,全部忘记,全部不要提起。”
季泠困惑不解:“为什么?”
“为你无后顾之忧地活着。”这话很重,她说一回,季泠心中就已经有数了。
可秦晗不打算止步于此,“京城是很好,我信你能把握机会。可你该知道,若要淘得赤金,亦要经受价值相等的风浪。京城静水流声,看似人人和善,实际都是笑面豺狼。你微不足道的过往,落入有心之人耳中,都可能为来日置你于死地的把柄。所以,不要再如在建州这样张扬,宁川,建州,一切的一切,自你北上开始,全部埋在心中,一个字也别说。”
秦晗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无比锐利。
“好,先生放心。北上起,我将忘记福建的一切。”
秦晗终于松了口气,又走回她那珍藏孤本的随墙书架边,寥落背影弥漫出浓雾般厚重的孤寂。
季泠看见她拂了拂袖子,明白她的意思,站在书架前,季泠跪下,轻轻磕了三个头,将书斋的风帘掩好。
瘦骨如柴的手抚过那一册册古籍,秦晗闭上眼,低声说了些什么,又从中抽出一本书,走到书案前,写下一行字。
她知道,京城将会有风云。
她这莽撞的学生若是脱离齐家,茕茕一身,又该如何自保?
她是过来人,知道这样年纪的姑娘,总是不乐意听先人告诫、总是一腔热血,觉得自己本事大如天。
等到将来吃了大亏,将少年志气都消磨殆尽,就会变成一潭死水,继而劝告如她们年轻时一样不知所畏的后生。
她曾经也是季泠那样的性子。
后来,她经逢变故,历经困苦,性情大变。
没有人知道,她的壮志豪情,她的如父恩师,还有她那未婚夫君,全部死在她最热烈灿烂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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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小季离开书院了!
不知道读者们会不会觉得书院的部分很无聊,因为着重在小季和秦先生的很多掉书袋的对话里...
既然要去京城,那就把徐先生拉出来遛半章hhh
应家还是蛮重要的,应小姐和徐先生也没啥感情线,洁党放心!
不过!应小姐也会不是男女主play的一环哈哈哈哈,我努力让每个出场的人物都有点自己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