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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昼短
雨后初霁,晴朗阳光洒进庭院,漫上屋檐的潮湿青瓦,江月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继而向后一躺,又瘫倒在了矮榻上那团锦被里。
她今日将软榻移到了莲池旁的古松下,昨晚一宿骤雨,荷叶上擎着的剔透雨珠滚过碧叶边缘,在天光下倏地点出七彩虹霓。
她阖着眸,深深吸气,清雅荷香混着雨后的泥土气息直灌肺腑,顿时心醉不已,“这不用上朝理政的日子可真不错……”
想着她便抻了个懒腰,烙饼似的一翻,薄纱袖袂慵扫楠木榻沿,染了树梢漏下的金光碎影,整个摊在了软榻上。雪球蓦地从茶案跃上脊背,四只小爪子在她背上走来踩去。
“喵——”
“喵。”
江月明竟也百无聊赖地跟着喵了一声,将脸闷在了软枕里。
有猫,有茶,有满院流光。
人间至味,不过如此。
春桃端了汤药来,见她在榻上懒猫似的趴着,便轻声道:“主子……该用药了。”
江月明头也不抬,闷声道:“不喝。同你们说了多少遍,我没病我很好!就这一幅幅苦汤药灌下去,没病也要灌出些毛病来。”
“主子,这还是前两日……富大人托太医送来的方子,非是之前用的方子。您昨日淋雨冲风,还是喝一些安神补气的好。”
“富大人……”
这三字似石子蓦地投入静潭,倾盆大雨中站着的挺拔身影几乎立时闯进脑海,那人浑身湿透,面容狼狈,但望向她的眼睛里却仿佛燃着永不熄灭的光亮——
“江月明,开门!”
“我知道你在!”
“……你听真了!我富闻谦不管这世间之水是清是浊,此心坚定不移!”
……
她猛地坐起身,耳边仿佛又响起沉闷雷声,震心摄骨的急切拍门声,心中霎时乱作一团,道这呆子可千万莫做些什么出格事来,不然她这膝盖可是白伤了……
正胡乱想着,苦涩药气却不合时宜地窜入鼻腔,登时教她打了个寒颤,嘴里抖起一阵苦味。
她下意识瞥向那碗搁在桌案上的浓黑药汁,似乎手中还抱着那个已经砸碎的老药罐子,焦黑火痕正如毒蛇扭缠上手臂……
下一刻,粉瓷药盏划破晴空,连汤带碗地向莲池里飞去!
“主子?!”
春桃陡然一惊,扑身便要去接。
“扑通——!”
粉瓷药盏砸入莲池,炸开一片水花,惊散满池花锦鲤,再寻不到半分踪影。
江月明抱着怀中猫儿,眯了眯眼睛,收了方才丢盏的手,执起案上的陶瓷小罐。琥珀色的酒酿倾入兔毫盏,漾起一圈圈清亮水纹。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我说了,我没病,从今往后,苦药与我无缘。”
话音甫落,却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便又急急伸手,将薄毯子扯在了肩头。
倘若……
所谓的性情转换与她平日服药有关,那她拒绝服用一切药物,又会发生什么?
谁……会最先坐不住呢?
思索间端起酒盏,贴在唇边未饮,春桃便惊得欲来拦她,“主子,您不服药也不能改饮酒啊!这玉楼春虽是清酒,但……”
“但某高兴。”
江月明莞尔一笑,手中稳稳执盏,对着拂面清风举杯,抬袖一饮而尽!
清冽的灼烧感漫过胸腔,甘甜酒香还留在口中,她心道一声“爽快”!
世间事便总是如此,纵知有万般道理,千种理由,却都不及一句“我乐意”。
一杯饮罢又斟一盏,对着轻快晨风,满池淡荷,她悠悠吟起诗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
王中官端着圣旨,步履稳重,衣袍不飘地踏进荷园,瞧见的便是这么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景象——
树荫莲香处,当朝宰辅盘膝坐在榻上,素衣胜雪,竹簪挽发,膝盖敷着两张乌沉沉的药贴,长指晃着玲珑瓷盏,漫不经心地击节而歌,像片随时会融进熹微晨光的雪。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王中官侧耳听了两句,慌得当即脚下生风,快步走到近前,将她的诗给截断,“哎呀,江相!您原是在此处赏荷修养呢,可教臣好找!”
江月明转头一瞧,见是王中官带着宫中的仆从来访,面上先是一滞,继而瞥见那卷明黄圣旨,唇角笑意倏然冷透。
该来的总会来……那道圣旨,是她最后的审判。
“春桃,扶我下榻。”她淡漠道。
春桃连忙一应,小心掺起她的胳膊,将她从榻上扶了起来。
江月明理了理袖子,在王中官面前站定,语气恭敬,“原是中官大人,江某已是待罪之身,不敢再担宰辅之名,府上的门童仆从亦早已遣散,怠慢不周处,还请见谅。”
王中官面上堆笑:“江相说的哪里话,陛下仁厚圣明,心里从昨个便一直记挂着江相呢。这不今儿一大早便遣我来传旨。这道圣旨一下,江相还是江相,哪里称呼不得了?”
什么叫……“江相还是江相”?
江月明听的颇有些迷茫。
难道事情有哪处和她预不同么?
这时只见王中官两手捧着圣旨,冲她一笑,“江相莫犹豫了,快快听旨罢!”
“是,臣……听旨。”
虽是满腹狐疑,但她还是解下了膝上敷着的药贴,扶着春桃跪下身来。膝盖将触地,身子便疼得一抖,眼眶险些扯出泪花来。
她敛目定定神,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跪直身子,叩首伏拜!
王中官嘹亮的嗓音响了起来,惊飞两只在荷塘边歇息觅食的白鹭——
“朕绍膺骏命,临御万方,夙夜孜孜,惟求至治……夫宰辅之任,上承天命,下安兆民,举措稍疏,则海内震动……”
“朕闻有司奏报,该州赈济事宜,因调粮使司行文有阙,致生阻滞,百姓嗟怨……”
“……卿总领百楑,协理阴阳,于官吏迁除,政令颁行,虽有微瑕,然念尔平素忠勤体国,功在社稷,且受奸人蒙蔽,此非卿本心,朕所明鉴……”
“特宥其过,以观后效:罚俸半年,充入国库,以示薄惩;另着即于私邸闭门思过一日,深省厥职,涤虑澄心……”
江月明伏在地上听了半晌,除了膝盖发麻,脊背发疼,听着这长篇大论的圣旨,耳朵竟也有些疼,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朕推赤心以待卿,望卿体朕至意,勿怀忧惧……其漳州一案,着有司严加督审,务得实情,以正国法……”
“……俟思过期满,即入中书视事,勿得稽延!”
不知过了多久,江月明已然跪到浑身麻木,以为他还要再拉长调子念下去,谁知王中官将圣旨一合,双手捧在她面前,“江相,接旨罢,莫负圣恩!”
“???!”
就这,没啦?
江月明惊讶地瞪大眼睛,半是犹疑地直起身子。
片晌,问了一个问题——
“中官……这圣旨,真乃陛下所书?”
王中官自是一笑,“陛下口含天宪,生性宽厚仁慈,江相对朝堂社稷功不可没,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他老人家……对我可真是信任呐……”江月明不禁腹诽。
这圣旨写了恁般长,王中官拖着嗓念了快有半刻钟,剥开冗长辞藻,其实只有三点要义:
一、朕知道你有病,前两日操劳过度倒在了南湖,但朕就当你没病;
二、用人失察,罚钱干活,明日就给朕回政事堂;
三、漳州的案子照查,以正国法!
江月明干笑两声,一时间觉得自己惨透了!
不仅要起五更打黄昏,上朝理政没钱赚,还要拖着伤膝,扮演感人肺腑,兢兢业业的大成好宰辅……
简直就是拴在金銮殿上的耕牛,伤了蹄子也得照常犁地!
三日后……
她毫不怀疑,如今圣旨里说的什么“此非卿本心,朕所明鉴”“赤心以待卿”……在张界和伪令原件抵京后,统统化作乌有!
她江月明一定是头一个被推出去正国法的!
盯着王中官手里那道绣龙绘云、象征无上权力的澄金卷轴,江月明忽地低眸斥笑。
在这道圣旨面前,她不过是一个用坏了便可丢弃的物件。在伪令未抵京前,只要她还有口气,神志清醒还批得动折子,就得乖乖坐回政事堂里,钉死在那个崇高的宰辅之位上。
倘伪令为真,她便被立刻拖出去问斩;伪令为假,那她还要对这道轻罚的圣旨,高喊谢主隆恩!
至于因她受控错用张界,牵连受难的漳州百姓,得到的交代不过是张界的人头和宰辅的思过一日、罚俸半年。
何其可笑,何其荒唐!
又……何其悲凉呢?
“江相,陛下宽恕,快快接旨罢。”王中官又低声催促道。
江月明缓缓抬首,双手捧过那道开恩圣旨,继而伏身重重一拜,“臣谢主隆恩!臣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中官点点头,对她的反应颇是满意,赶忙将她虚扶起来,“哎呀呀!陛下当真是没看错人,这朝里朝外,万事还是得有江相,他们呐都比不着您!”
听着他的恭维话,江月明只得笑着寒暄推辞,手中紧握着的圣旨在五月的炎夏里竟愈发冰冷刺骨。
待好生送走王中官和宫中随从,江月明将圣旨随手放于矮案,半依在榻上,给自己又斟满一盏酒。
那封圣旨至高无上,接了便是接过宰辅的泼天富贵,可低首时,她竟苦笑出声,两根长指敲着桌面,又悠悠吟起了诗——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将转至小径的王中官,闻声便是眼皮一跳,踉跄回头!
姑奶奶,您不刚得了陛下宽恕,怎得还在唱李长吉这要命的游仙诗!
这时吟诗声却未停——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王中官霎时面如死灰,转身便欲跑回去拦她。
后头一句可万万唱不得呀!
那可是——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这句要是教当朝宰辅给堂而皇之地唱出来了,他这脑袋也得跟着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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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节选自李贺的《苦昼短》,全诗如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2.此诗唱调个人参考燕池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