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性

作者:文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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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携手回望


      自那日之后,尹蝶兰和方明逸的关系,可谓是暧昧不清。

      郝府赴宴那天晚上,两个人同床共枕,同床共梦。
      方明逸看着墙思索:
      她什么意思?
      我亲了她,是愣住了才没躲开吗?
      当时怎么就没控制住亲了呢……其实已经控制了吧。
      不然亲的就不是脸了。
      尹蝶兰面对这另一侧想:
      他什么意思?
      那个吻是我的幻觉吗?他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吻会有好多种意思对吧?尤其是亲脸的话,朋友之间,也会有啊…
      两人不约而同:
      所以他/她现在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心绪不谋而合,打断这种僵持的,是尹蝶兰的焦躁。
      时间来到十月廿一,尹蝶兰从簪子里出来已有月余,她早已恢复了正常人的身体。
      可她还没来月经。

      方明逸发现近几天,尹蝶兰有些坐立不安。
      他暗自观察留心,若有所思。

      这天晚饭,尹蝶兰只吃了小半碗饭。她已经连续几天不好好吃饭了。
      收拾了碗筷,方明逸便拉着尹蝶兰在床边坐下,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蝶兰,这两天你好像有些不安,发生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尹蝶兰道,“只是我的月经推迟了。”
      方明逸:“这可不是小事。”
      “不是吗?”
      “不是。”
      尹蝶兰看着方明逸认真的眼神,感到心里一股暖流,她浅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因为这件事这么焦躁,其实它不来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
      “出外勤的女性刑警不被允许来月经,她们必须随时待命。虚弱,只会说明你不称职。”
      “你看我的肩章,”尹蝶兰指了指自己肩上。
      方明逸看去,那黑白的一杠两星,是她的责任。
      “这个纹样是二级警司,我本来可以升到一级警司,但是,副局长跟我说,因为我请过月经假,扣了分,那个名额给了另一个人。”
      尹蝶兰停顿了几秒。
      而后她叹气一样道:“那个人是我发小,男性。”

      她说完,发现方明逸正用一种“共情”混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方明逸回答说:“我就等着这一天,等着你把过去告诉我。”
      “你想听?”
      “我想听。”
      尹蝶兰想,其实自己也是想告诉他的吧。
      不然她只要稍微装一装,便不会让方明逸看出来自己的异常。

      “那,从哪里开始说…”
      “对了,我的姓是我妈妈的姓,名也是我妈妈取的,我父亲姓林。”

      许多年前的旧事了。
      八九十年代的春天,有两个人相爱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出版社社长,女的是作家。
      他们的爱情浪漫到,全世界都以为这是梦想中的婚礼。
      他们婚后生下一个女孩,女人产后落下了病根变得虚弱,长期住院养病。
      爸爸很忙,妈妈生病,年幼的女孩由奶奶扶养,她的奶奶对她很好很好。
      她说,兰兰是奶奶的宝贝。
      然而她的爸爸不这么想。

      女孩从小就听爸爸说,妈妈是因为生下她受了伤,她要分担妈妈的痛苦,对得起妈妈。
      于是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做一个好女孩。
      大人们似乎想的都不一样。

      爸爸总是很忙,但也对她很好,虽然当她违反家里的规定时,ta会生气,很严厉很可怕。
      平时ta都是温和的,但和妈妈见面时,他们总吵架。
      她很羡慕她的发小,因为ta的父母从来不吵架。
      她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是比她小一岁的男孩,富贵家的孩子。
      ta的爸爸也总不在家,她没见过,却知道ta给了发小许多她没有的。
      兴趣班,私教老师,好的吃穿用度,任何一切她想要的。
      最重要的是,发小的亲人总对他说:
      “你是生来要成为人中龙凤的骄傲。”
      她想要这句话。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她爸爸只说过,女孩天生比男孩差点。
      她非常羡慕,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做一个好女孩。
      后来,她的妈妈在她十二岁时怀了孕。
      流产手术出了意外,妈妈走了,据说那是个男孩。
      那一年,她来月经了。

      没了母亲的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
      她长大了,她发现自己的喜好,发现自己的天赋。
      她和发小一直要好,因为在和ta一起玩时,她可以做自己。
      发小总叫她“姐”,可她发现,自己更像“哥哥”。
      上高中时,她像好女孩那样成绩优异,却偷偷改了选科——爸爸不让她选理科。
      那次,她的脸被扇得渗血。
      那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害怕,爸爸突然变成了这样。
      她也嫉妒,为什么她发小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去哪个学校就去哪个。
      发小还说,ta的爸爸要送ta出国读大学。
      那次她意识到,不公平。
      凭什么。

      于是她开始拼了命地努力,去学习去争取,高考后她去了挺好的学校,是一所警校。
      然而临走那天,她的录取通知书找不到了。

      她质问父亲,是不是将它藏了起来,父亲说:
      “对,放在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地方。”
      那天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说:“非要去学男人学的东西干什么。”
      她记得,自己终于敢抬起眼,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勇气,换来的是一巴掌。
      果然。
      ta踢着她的肚子:“你还不承认吗,这是你的先天不足,每月都要流血的残次品。”
      “你知道你违反什么规定了吗?”
      她说:“我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天,父亲甚至没有将她关在家里,因为ta相信,她逃不出去。
      她的发小来找她,给她上了药,发小说,ta喜欢她,ta要她跟ta结婚。
      她问为什么,ta回答:
      “因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

      那时候她哭了。
      何其讽刺。
      ta拥有一切,而她,只能靠施舍。

      她哭着说她要逃,她要离开这里。
      于是发小拉着她到ta家里,递给她录取通知书。

      当时她没明白,为什么发小家是父亲口中“永远想不到的地方”,可经年后,她知道了。

      上了大学后,她比别人都刻苦百倍,甚至训练时断了两次骨头。
      当真是打掉牙和血吞,她咬紧牙一步步走到如今,一直在证明自己也可以做到,自己也值得。
      她十几年来一直在做个好女孩,现在,她不想了。

      那个小女孩,在暴雨里孤身一人痛哭奔跑着,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可能是因为发小的表白,也可能是因为大学隔开了他们的距离,她和渐渐发小疏远了。
      再见的某一天,ta以名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风风光光地进来。
      一进来就拥有她两年的警衔。
      然而他们彼此都清楚,ta的资历和实力,还够不上尹蝶兰所担当付出的。

      在尹蝶兰26岁的除夕,发生了三件事:
      发小林秀一升为一级警司。
      父亲突发疾病,入院抢救。
      她发现了妈妈藏在书里的暗语——

      那天她得知,上面以月经假为由,临时将升衔名额给了林秀一,她烦闷着打开妈妈生前未出版的书,希望能获得些许宁静。
      这本书她小时候就看过,但只有现在从警校毕业的她,才能发现并破译里面的暗语:
      “亲爱的孩子,蝶兰,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
      你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ta在我还怀着你时就出轨了,那时我与ta争吵不休,几个月后,ta看似妥协,承诺不再与那个人有关系,可后来我才知道ta演了一场戏。
      “ta假装因我的生病费用而奔波赚钱,无暇顾及你,实际上将那些本属于你的,全给了私生的那个男孩。
      “当初ta知道我怀的是女孩之后,便想要个男孩延续香火,ta喝醉了酒去□□,后来发现人家姑娘怀孕了,三个月后一查,是个男孩,就留下了。
      “你十二岁时我才知道这些。那时我身子已经很不好,想拿这个秘密威胁ta离婚,ta不答应,愤怒至极了,然后ta强//暴了我,又将我打进医院。
      “我报了警,警察只说,因为是夫妻,只能协商。我三次上诉都不了了之,孩子,我实在告天无门。
      “后来,我心情沉郁,身体更不好了,也怀孕了。在医院住了几个月,我想打胎,谁知ta买通了这座私立医院的医生,不给我做手术,也不能出院。
      “然后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我也是这家医院生下你,那时生产我为什么落下病根,是ta故意的,是ta害了我,与那医生狼狈为奸。因为那时我的新书大获成功,ta害怕了,害怕我的名望和地位超过ta,害怕ta再无法掌控我,于是ta做出这些事,我的金钱名利和未来,都被ta吞了。
      “知道所有后,我本想一了百了,可我还记得我有个被蒙在鼓里的女儿。
      “于是我写了这本书留下给你,我知道以现在的身体,不论是打了胎还是生产,都活不久了,所以你一定要清楚真相,不公的真相。”

      这个故事的最后,是她的父亲因为突发性心脏病,躺在救护床上回光返照。
      她和林秀一,都在ta床前。
      她不知道为什么ta也在,直到看到了遗嘱。
      她早该猜到的。
      她竟不知她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再婚,也不知那个说喜欢她要和她结婚的竹马,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穷尽她的二十七年,原来只是活在谎言与背叛里。
      她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改变不了。

      那天尹蝶兰甚至没有目送父亲离世便离开了医院,她心灰意冷,回到了警局,麻木地看妈妈留下的书。
      父权毁了妈妈本来光明的一生,也困住了她的一生,稿费也拿不回来了,本该是妈妈的。
      她已经认了,这个此生无能为力的悲剧。

      尹蝶兰一夜没睡。
      早上有个案子,她出警去,看完监控,认识了一个名叫方明逸的大学生,知道了醉酒,□□。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
      可方明逸的住户档案上分明是男性性别。

      原来父权的敌人不只是女人,男女都一样。
      从来都只是这个弱肉强食的虚伪文明。

      全世界都在演戏,用谎言困住一群人,用自以为天生不同,用自以为无力改变。用弱小,附属品,残次品。
      去困住他们。

      方明逸听完,沉默了一会。然后挽住了尹蝶兰后颈。
      距离太近,尹蝶兰一下子眼神有点乱。
      “蝶兰,你一个人走过了一切。在我没遇见你的时候,竟然发生了这么多。”
      “但你全都自己走过来了。”
      他的眼睛那样虔诚:
      “今后,让我陪你好吗?”

      尹蝶兰心脏狂跳。
      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是要和陪她一辈子的意思。
      真是不可思议,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感受,她现在觉得,心里胃里都有种奇妙的感觉,有点紧张,又有些激动。
      但更多的是,心动。
      明逸他,靠得那么近…
      好想…吻他。

      “!”尹蝶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方明逸。
      方明逸心里也忐忑起来。

      不过当下,他还有些想说的。
      他觉得蝶兰说了自己的过往,他就要拿他的做交换:
      “我曾跟你提过,我刚出生时,被我爸淹进水里…可ta还是心软了。
      “我父母虽然没什么文化,甚至可以说的上很封建,却很疼我。他们觉得我的性别是病,得治,找了不少算命的,连我的名字都是算命先生给起的。
      “那个人说,我天生日月双行,是苦尽甘来的安逸命,所以起名‘明逸’,父母还给我喝过符水,现在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荒谬?
      “可是漳县,就是这样一个封建的地方。
      “他们试尽了办法,烧香拜佛,寻仙问道,就差给我吃人血馒头,后来高中的时候他们出了车祸,我一夕之间父母双亡,不过…我也有种莫名松了气的感觉。
      “就好像,没在被什么东西裹挟着了。
      “二十二年里,我大抵是一直被性别束缚着的。我做过‘女生’,也做过‘男生’,但后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
      “专业一点说,我是女性假性双性人,两性发育皆不完全,没有生育能力,也没有月经,我想你会焦躁是因为,你很在意自己身为女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尹蝶兰捋了一下方明逸的头发,“今天说了这么久,累不累。”
      方明逸意外地眨眨眼:尹蝶兰还记得,自己说话久了会累。
      他笑着摇摇头:“不累。”
      “我们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现在得以互诉衷肠,怎么会累。”
      亲爱的蝶兰,不论你对我有没有情爱之心,未来的日子,我都想和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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