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公子青走在金公子身后，掐下伸进廊内的红花放在手上把玩，漫不经心地问：“公子打算如何试探鬼医？”

　　金公子冷笑一声：“她不是爱治怪病，我就让她治，要是治不好，本公子当场要了那个江湖骗子的命。”

　　公子青道：“不过到底是人又不是神仙，跟阎王抢命的事，怕只是夸大了说。不过她总不能骗到所有大夫，本事想必是有点。试医时，让我也去瞧瞧热闹。”

　　“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先做点准备。”

　　公子青很快就知道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

　　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地下，藏着黑暗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时值盛夏酷暑，外面的蝉鸣震耳欲聋，热浪滚滚，在金府地下的暗牢里却阴冷得如同凛冬。

　　一个少女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裹着一件厚重得几乎拖地的雪白貂裘，身体却像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地牢里清晰可闻，呼出的气息竟在面前凝成一缕缕稀薄的白雾，在她身下的地面，隐隐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另一间牢房中，秀丽的少年形销骨立，肤质宛如一段薄绡，五脏六腑、经络血脉皆隐约可见，心窍处一点幽光，荧荧若寒星。

　　再往里走几步，异香弥漫，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穿耳朵，令人不寒而栗。走到牢房在，只看得见一人趴在地上，关节扭曲，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攒动，每次鼓动都能引发剧烈的刺痛，然而那人已经没有力气惨叫，只能发出微弱痛苦的哀嚎。

　　虽然并没有看到最后那人的脸，但公子青也认出来，这三个少年都是金公子抢来的美人，如今都被他无情地拿来给鬼医做试题。

　　金公子带他来看这个，并非是对“新欢”的宠爱，而且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公子青这下是真的有些反胃了，他掩住嘴低声道：“我有点不舒服，还是到外边去等公子吧。”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对你是有点刺激了，出去吧。”金公子允了。

　　从地牢出去，公子青耳边还萦绕着凄厉的惨叫，他坐下来，听到墨老说：“此地十分凶险，不是你能掺和的，老夫劝你不要再冒险，趁早离开这里。”

　　公子青道：“说得也是，不过现在才说这话有点晚了。”

　　“这不用你担心，小重三混进来了……”墨老话未说完，便止住了声。

　　金公子带着一队仆从走过来，对公子青说：“遇上什么好事了，那么高兴？”

　　公子青笑道：“公子不避讳我，带我长见识，不值得高兴吗？”

　　金公子倒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一时得意忘形：“这算什么，倒是在地牢时你看起来有些难受，现在可好些了？”

　　公子青道：“想必是下面太闷，出来吹吹风就好了。”

　　他说着话，目光越过金公子的肩膀往后看去，那几个仆从低着头，看不出重三是否掺和其中。

　　不过两日，杏林生的消息便来了：鬼医应了。

　　试医的地点就定在杏林生的医馆里，金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从后门入内。这一日医馆没有开门，医馆里的人却很多，都是慕名而来的医者。

　　金府的仆从将三个病人搬到院子里，群医中不乏经验丰富的，有人看到三个病人是也不免倒抽一口冷气，都是闻所未闻的怪疾。

　　“鬼医呢？”金公子走到院子中间，倨傲地打量群医，寻找哪位传说中的“鬼医”。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灰布袍子的中年男人身上，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一截小木棍。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只有那双手异常稳定，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刻刀，木屑簌簌落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金公子颔首：“你是鬼医？”

　　中年男子不语，金公子皱眉，此时杏林生带着一人从屋中走出，说道：“公子，这位才是鬼医。”

　　金公子看过去，忽然一阵目眩。紫衣女子背着双手踱到他面前，笑嘻嘻道：“如何，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难题，要是没意思，那就算了。”

　　“是你！”看到在树林里戏弄自己的女人，金公子火冒三丈。

　　杏林生赶紧隔开二人，郑重地说：“公子，这位就是鬼医，太师吩咐的事要紧，旁的事以后再说。”

　　“你们做什么吃的，她是鬼医，就她？”金公子显然不信那女子竟然是传说中的鬼医，不仅是被她戏弄过恼羞成怒，更是因为她太年轻，在一群叫得出名号的医者之间，显得稚气未脱。

　　杏林生刚想说什么，公子青出声道：“金公子，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与其在这里质疑，不如直接见真章，是不是真有本事，一试便知。”

　　他言之有理，金公子按捺怒火，往椅子上一坐，冷冷道：“要是今天她没能解决本公子出的难题，你们和她……哼！”

　　紫菀看了看公子青，嘟囔道：“搞什么，我看你适应得怪好的，这出戏真是白演了。”

　　公子青笑道：“我说那位大夫一张口怎么像被你附身似的，果然是你在背后捣鬼。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不如再听听我的主意，如何？”

　　“你又想骗我做什么？”紫菀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我多冤枉啊，只是享受了荣华富贵，想带你一起享福罢了。”公子青无辜地说。

　　紫菀才不信他的鬼话，咬牙切齿道：“再信你我就是猪！我把他们迷晕以后，带着你走就完了。”

　　不料公子青飞快地说：“我不走。”

　　紫菀得意地笑着说：“你以为还是以前说什么是什么吗，现在落到我的手上，当然只能乖乖听我的。”

　　“我这就出卖你。”
　　“你有病吧！”紫菀震怒。

　　众人向她看去，公子青打圆场说：“不愧是鬼医，竟然一眼就看出来在下自小身患绝症。”

　　“滚滚滚，看见你就烦！”紫菀也不好再发作，将目光转向金公子送来的三个人身上。

　　她虽然是为了救公子青才逼着杏林生设法将她送进金府，不过真碰上什么奇难杂症，公子青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往后顺顺。

　　满是人的院子里，阒然无声，只有刻刀削刮木头的“沙沙”声和病人痛苦的呻吟。杏林生将东西准备好，交给她。紫菀缓步近前，见那裹着貂裘的少女面色如纸，双眸紧闭，长睫频颤，唇若覆霜，眉睫之上已凝结细密冰晶，呼吸短促微弱。目光下移，见她身下的地面也覆盖一层白霜，其寒气之盛，竟能侵石为冰。

　　紫菀探手欲触其腕，指尖方触及貂裘边缘，一股钻心奇寒已从指尖袭来。她捏住裘衣一角拉开，少女腕臂裸露处，肌肤触手冰滑，竟如寒玉。三指轻搭其寸关尺，其脉沉伏欲绝，脉象迟涩，如凝冰阻流，气血运行艰涩异常。经脉不仅微弱，更有一股深彻骨髓的阴寒之气，透过脉管，逆冲而上，似乎要将诊脉者也冻结了。

　　紫菀大失所望，冷哼一声，“不过是南疆夷人的冰蚕作祟，这也敢送来给我。这里随便挑个人就能治，下一个。”

　　杏林生擦擦冷汗，说道：“紫菀姑娘，冰蚕老朽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还请赐教。”

　　紫菀道：“冰蚕寄生人体后，会在人的心窍结茧，不过那个时候人也死透了。冰蚕喜阴不喜阳，给她一碗参附汤吊命回阳，另备老姜、肉桂、硫磺先阻其寒气蔓延，护住心脉。针刺其人中、百会、关元、气海诸穴，辅以轻柔推宫过血手法于其督脉、膀胱经，激发其阳气，把冰蚕逼出来。”说着已经向下一人走去。

　　那人比公子青见到时又更加透明，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化质感，薄透无瑕，内里景象纤毫毕现，心窍所在，一点幽蓝光华静静悬浮，荧然闪烁。少年呼吸声几近于无，悠长得令人心悸。细辨之，无咳喘呕逆之声，亦无脏腑运作常有的低鸣，整具身躯仿佛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凝滞。

　　紫菀生出一些兴致，指腹悬于少年腕上寸许，指尖触感奇异：腕骨肌肤光滑冰凉，触感脆薄，仿佛琉璃，稍加压力即有碎裂之虞。脉象深处，隐有一丝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寒颤，与心窍幽光的明灭频率隐隐相合，其脉浮而中空，细若蛛丝，摇曳欲绝。

　　紫菀未做停留，又看了第三个人。

　　才近前，一阵馥郁香气袭面而来，然而病人惨不忍睹。双目赤红暴突，口唇咬破，血迹斑斑。关节扭曲，皮肉青紫肿胀，皮下鼓包蠕动不休，鼓包表面皮肤被撑得薄如蝉翼，几近透明，似有活物急于破体而出。

　　紫菀不喜欢那味道，咬住一颗定神丸，掩住口鼻，屏息凝神，轻按一处剧烈鼓动的包块。指下所触，肌肤滚烫灼手，皮下微微一拱，不柔软，反而很尖锐，像针一样透过皮肤扎着她的掌心。

　　三人都看完了，然而除了第一人，另外两人紫菀都未做判断，众人静静盯着她，等着她的结果。

　　那不仅仅关乎两个人的性命，还关乎鬼医的声望，院子中间年轻的女子究竟担不担得起“鬼医”之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