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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碎语
古羽和赵莹隔着年纪和性别,谈不上很熟,但也知道是个亲和的人。
小学时,放学路上会经过赵家,偶尔门开着,赵莹在院子里干活,见到古羽了,就会拿花生、玉米来给他吃。
村里的女孩通常读书时间都短,只有吴阿娟高中毕了业,其他都是初中就辍学,赵莹也不例外。
古羽隐约记得,她辍学后好像跟着村里人出去打了几年工。
偶尔去小卖部买零食时,还能听到吴阿娟和吴奶奶聊天,说莹莹又写信回来,外头的钱不好挣,像她这样老实又内向的女孩子,没有一技之长,也不懂为人处世,就只能干些粗活累活,不是被克扣工资、就是被别人欺负。
吴阿娟希望赵莹干脆回村里来,把家里的地种一种,吃喝总是不愁的,以后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就这么也能过,等老了,她们俩还能互相给对方送终。
她说这话时,吴奶奶竟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拍一下吴阿娟的手臂:“小姑娘家家的,说什么送不送终,况且赵老头还盼着闺女找个好人家呢!别带坏莹莹!”
再后来,赵莹果然回来了,还给古羽等街坊邻居带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吴阿娟得了一个带蝴蝶结的大草帽、古羽拿到扮鬼脸的钥匙串,就连阿雾,都有一串木珠子。
古羽一夜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梦的内容不记得了,空余一缕沉重。
他起身下床,目光在课桌上一扫而过,那个扮鬼脸的钥匙串还被他挂在书架旁边,褪色而显眼。
古志华已经出门了,厨房的蒸锅里留了两个包子,古羽拿到客厅吃,沙发正对面墙上贴着张纸,最上方用显眼的黑色马克笔写了一行字——2023年寒假学习计划。
这是昨晚吃完晚饭后,古志华拉着他精心设计的,从早到晚所有时间段该干什么都写好了,严丝合缝,连早中晚三次上厕所的时间都精确到了分钟。
古羽的确是乖孩子,是好学生,他从小到大很听话,直到成了山坳坳里第一个大学生,从此,古志华的所有行为和话语都被奉为经典,成了养出一个大学生的官方参考书。
陈年积累的疲倦在这一瞬迸发,古羽心里本就装了太多事,莫名其妙的梦、挥不散的阿雾、周老头的话,还有赵莹姐的死。
他大口啃着包子,努力把撕掉这张学习计划的冲动给咽下去。
之后当然也没有按照计划表上的时间学习。
古羽出了门。
入了冬后,山里就难有阳光暖好的日子,太阳偶尔在天边露个头,很快就会被层云与浓雾遮掩起来。
风在路上卷,古羽收紧领口,他没有选择绕路,仍然从赵家门口路过。
院门仍然紧闭,风将白色布条与花吹得乱飞,一股萧瑟意味。
昨晚饭后的闲聊之中,古羽听古志华提及,赵莹姐在自/杀的次日就下葬了,办得很简单,赵家媳妇和二老都去得早,如此一来,就只剩下赵老头一人了。
不可谓不可怜。
古志华说完这个,又感叹:“所以啊,现在家家户户都至少要生两个,这不是没道理的,男娃女娃在这种时候都无所谓了,能有就行,否则香火说断就断,去了地底下怎么和祖宗交代。”
香火这个词很有意思,古志华说着,古羽眼前就浮现出一幅画面——房屋院子宛如一个巨大的香炉,一个个人笔直站着,那便是香,头顶散出袅袅烟雾,从头烧到脚,人没了,烟便断了。
但没关系,只要炉里还有香燃着、无论是哪根香,那么这个炉就不会冷掉。
这就是村里的人们,目光悠远,向着未来、向着死后百年。
“诶,你们说……赵家那姑娘为啥要寻短见啊?”
一个声音从矮墙那边传来,古羽上前几步,就见几个妇人倚在墙角,一人一捧瓜子,边嗑边唠。
咔嚓咔嚓。
“读太多书了呗,还去过大城市,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自以为懂得多,脑子整天不知想什么七啊八的,造孽!”
在村子里,自/杀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无论怎样艰难、辛苦,都要活下去忍下去,直到老天来收的那天。
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天经地义。
“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眼高手低的,老赵找媒人给介绍那么多小伙子,她哪个都不满意。”
“早点结婚生娃,说不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就是!对这老话说得好,阴阳平衡,这有阴无阳,脑子容易出问题,赵家姑娘就是这两年越发古怪了,见了人,不打招呼反而躲……”那人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拍了下大腿,“别说,和欣欣还真一模一样!”
“哪个欣欣?”有人没反应过来。
“啧,老董家那个啊!”压低了声音,“鬼脸婆。”
“平白无故的提那东西干啥,晦气晦气……哎呀!”
哗啦一声,一盆水从旁边泼了出来,正向着那群妇人而去。
一时间脚步杂乱、尖叫阵阵。
掺杂在这混乱之中,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我看有些人舌头啊,是太长了,讲话时记得小心收着,被人看到也怪晦气的!”
“吴、吴阿娟?!你长没长眼睛啊,水往人身上泼?”
“不好意思,我有点瞎,没看清是人,还以为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呢。”
“你!”其中一个短发妇人被泼了个正着,棉衣全湿,头发贴在脸边,好不狼狈。
她怒极了,往地上啐了一下,破口大骂道:“有娘生没爹养的玩意,吴老太也是倒了血霉,家里出你这么个祸害!”
吴阿娟像是听多了这样的话,脸上云淡风轻的,将水盆扛在肩上,大步往前一跨:“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短发妇人吓得连躲几步:“我说的哪件不是事实?你听着不乐意了,就拿水泼人,这种泼皮性子,活该没人敢娶你!”
吴阿娟哈哈一笑:“你们搞清楚啊,不是每个女人都需要结婚的!一个人也能快活得很!”
“哼,我瞧着赵家姑娘可不是这么想的!”旁边一人说。
吴阿娟瞟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虽然她出门不多,但我每次看见她,五次有四次都是往寺庙那条路上去,有几次还是在天黑之后!”那人说着,脸上浮现出别有深意的笑,“那寺里除了僧人老头,就是个俊模样的小和尚,你猜她是去会谁的?”
说完,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掩着嘴笑成了一团。
吴阿娟怒道:“你少胡说八道!莹莹怎么可能……”
“那你倒是找个说法啊,谁家黄花大闺女半夜跑去寺庙,难不成为了上香?”
吴阿娟一时语塞。
妇人们笑得更肆意了:“没准她上吊,就是为小和尚殉情呢!”
“诶哟哟,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啊!”
这笑声里满是赤裸的恶意,刺耳扎心,古羽在墙角听着都直冒火,但不待他有所动作,吴阿娟就一个水盆砸了过去,正中说这话人的脑门!
“啊——”那人捂着额头,摸到一手黏黏糊糊的东西,拿下来一看,惊叫道,“血、血!来人啊,打人啦!”
“闭嘴!都给我滚!”吴阿娟是真生气了,声音沉得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狮子。
她个子高,黑着脸,快步向前走的架势极具压迫性,吓得几个妇人叫也不敢喊了,转身就跑。
“再叫我听到你们说一句这样的闲话,保准叫你们脑袋开花!”吴阿娟冲着她们的背影怒吼。
两边秃树一阵抖动,惊鸟飞散。
吴阿娟就这么站在原地好半天,原本挺起的胸背缓缓佝了下去,像是一棵瞬间枯萎的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说起来,她还比赵莹小三岁,如今也只是刚满二十的小姑娘而已。
古羽今天本就是想来找她问赵莹的事,但撞上这么一遭,时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他于是转身,想要改天再来。
不料迎面就撞上了提着鸡蛋的吴奶奶。
“这不是羽羽嘛!”吴奶奶年近古稀,除了腿脚不便,杵着拐外,精气神却是很好,嗓门也大,“你啥时候回来的啊,放寒假啦?”
吴阿娟猛地转过身来,古羽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吴奶奶也瞧见了这一地狼藉,她赶紧走上前,抓着孙女的手,左看右看,“哪个不长眼的,又说什么话了?”
吴阿娟抹了一把脸,摇摇头:“没事的,奶奶,你先进去,我来收拾。”
说完,又冲古羽挤出些许笑意:“古羽也去坐吧,陪奶奶先说说话。”
“好。”既然她这样说了,古羽点点头,搀着吴奶奶往房里去了。
吴阿娟再进屋时,脸上已经看不出异样了,她给水壶里添了热水,又从柜子里取出盒装的点心糖果,那都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用来招待客人的,拿到古羽面前。
“刚没吓到你吧?”吴阿娟问。
古羽摇摇头:“没有。”
吴阿娟拉了椅子来坐:“也是,你现在都已经成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老记着以前大家都是小屁孩的时候。”
时间的流逝对于吴奶奶和吴阿娟这样一辈子生活在一方土地的人来说,其实是不太明显的,日子在一日三餐、春夏秋冬里轮转,鲜少有大的改变。
唯一明显些的,便是身边人的年纪,而且还得是少年人的,他们一天一个样,像那小树苗似的,变得快、窜得快。
“阿雾下葬的日子老僧人谁也没告诉,我是后来才知道,去看过,坟边的杂草也清了,你放心。”吴阿娟知道他们俩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吹着热茶水雾,一边说,“那位置挺偏的,也好,我看他生前就喜欢安静。”
“嗯。”原来村里除了他,还有人记得这么个人存在过,“赵莹姐葬哪了?我也想去看看她。”
“也在后边山上,不过不跟赵家那些人葬在一起。”说到这里,吴阿娟冷笑一声,“因为说她不是寿终正寝、又成年未婚,入祖坟会惊着先人。我看这群先人也是胆子蛮小的,死都死了,还会为这屁大点事惊着。”
“阿娟啊。”吴奶奶叹了口气,“少说几句,那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
“行,不说就不说。”
她一杯茶喝完,站起身,拿了件外套,对古羽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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