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师兄弃我而去

　　三年后，蛮夷多扰边境，战争一触即发。战火很快蔓延到我和师不催定居的小镇，我们随着一众流民背井离乡，游荡四海。
　　清铭宗领命支援军队，送行的队伍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好巧不巧，我们刚到泉湖城第二天，便碰上了他们的人马。
　　“是清铭宗的长老们！”
　　“有救了，有希望了！”人群欢呼着，夹道欢迎。
　　“我看未必。”坐隔壁桌的食客醉得不轻，手里晃着酒壶，摇头晃脑地说，“看看这架势，这奢华程度，都要比得上天子咯！”
　　“瞎胡说什么呢，酒鬼！”凑热闹的人们纷纷扭过头来，齐刷刷把目光射向他。
　　“还没上战场呢，就大张旗鼓成这样，难呐，难呐……”食客仰头又灌了几口酒，舒舒服服往桌子上一趴。
　　人们嘟嘟哝哝骂了这破坏氛围的老东西几声，就又转回去看高头大马去了。
　　蛮夷早知朝廷会派他们出战，自然备有应对之策，而且怕是早有内应安插在内部。清铭宗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没过半年，派去的几批弟子全军覆没，侥幸逃走的也渺无音讯。
　　有能力的弟子孤傲自负，不中用的弟子在门里搞内乱，搅得宗门内忧外患。最后不得不把古桐之辈派出去支援。
　　打了整整一年，清铭宗元气大伤，此番狼狈姿态何曾有过。
　　朝廷发现不可靠，便撤了援军，另作打算，清铭宗孤立无援。
　　又撑了半年。
　　覆灭。
　　古桐他们死在最后一场战斗里，他带领的那队弟子中，有周梓归。
　　“古桐他是恨铁不成钢啊……我早和他说了，你不能这么教孩子，自寻这孩子性子倔，又容易多想。那次他第一次没反驳我也没打断我，我以为，他改了……”
　　清铭宗被朝廷扔出去当做安抚蛮夷的肉块，敌军损失也是惨重，双方各退一步，暂时相安无事。
　　初春，万物得以缓口气，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舔舐战争带来的伤口。
　　而我，得到了以前照顾我起居的老妇人的消息，做了千万准备，才下定决心，去看看她。
　　此刻，正坐在回廊里听她絮叨。
　　“你现在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原谅他。”我剥着水果皮。
　　“我可没说让你原谅他，我只是怕你……”
　　我毫无礼数地打断她，“我不会成魔，你放心！”
　　老太太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抄起竹竿就要抽我，可惜她一个盲人，我一侧身就躲了过去，一竿子抽在柱子上，“啪”的一声，把她自己吓着了。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怕她情绪太激动，一口气提不上来，连忙扶她坐下，拍着她的消瘦背，“我错了，婆婆，我开玩笑呢。”
　　她甩开我的手，缓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寻儿，我怕你带着恨活下去啊。太痛苦了，不能这样啊！”
　　“恨会一直缠着你，不死不休的！”
　　不死不休吗……我看着矮墙纠缠不清，互相掩盖的爬山虎——又何止是恨才能这样呢？
　　“婆婆，”我凝视着她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回忆是用来怀念的，而空白是要被遗忘的。我去恨谁？那群死光了的人，还是这个凋敝破败的门派？”
　　她抚上我的手背，“不恨是最好的。”
　　“我当然不恨了。”
　　“你这么肯定，我倒不信你了。你一向喜欢隐藏情绪。”
　　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不耐烦地站起身。不恨……也不去爱，放过离世的和尚且苟活于世的灵魂。
　　“我只是不放心你，才过来看看。”我冷哼了一声。
　　“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她拉住我的胳膊，让我坐回去，“我无能，没办法护着你。你刚来的那段时间多可爱呀，小小一个，虽然害怕，但有礼貌的很，又爱笑，真讨人喜欢。只是后来，你就不爱笑了，我做点心哄你开心，你后来还分你师兄吃……”
　　我侧着脸看她院子里栽的柳树。
　　“你师兄……”她迟疑地开口。
　　我没吭声，只是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我想也是。”婆婆自言自语。
　　我开始喂她吃水果，她只吃了几个就抗议不吃了，都推给了我。
　　“有一个孩子，应该活下来了。战争开始前周梓归把他送出宗门了。”
　　我猛地抬头。
　　“寻儿，你去看看他吧。”
　　我试探性地问，“那个小孩，是阿往吗？”
　　江自寻微微点头，“嗯。”
　　“你收养他了吗？”
　　他似乎感到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笑问，“哦？我为什么要收养他？”
　　“他是周兄的师弟，你见过的，还陪他玩飞高高。而且，他算是……”我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补充道，“算是周兄的遗物吧？”
　　江自寻拿茶杯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杯子搁在桌子上，缓慢地回答，“算，算是整个门派的遗物。”
　　“我赶到的时候，清铭宗长老的一群朋友们在讨论如何处理这个小遗物。有人说要把他给我，毕竟我是周梓归曾经的师弟，于情于理都该是我照顾这孩子。还有人说我是宗门叛徒，是耻辱，甚至可以说已经不是清铭宗的人了，不能因为门人快死光了，就拉着我凑数。但这样的话，就没人愿意要这个小累赘了。所以呢，最终还是要把担子扔给我。”
　　“这个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小家伙就在后院抱着什么东西傻站着，我过去摸摸他的脑袋，低头这才看清了，他抱着的是我当年给周梓归的生辰礼物。真没想到啊，都快成传家宝了。”
　　江自寻笑起来，那双眼睛眯起来，像月牙一样，只是没有光。
　　“我低头看他，又看那支破笛子。‘会吹吗？’我问他，小孩木讷地说不会。他仰头用他那双迷茫不安的眼睛望着我，开口，‘师兄死了’。我走回正厅，远远地和孩子对视良久，然后转头拒绝了那群人的请求，告诉他们把孩子送到一个普通人家是最好的选择。”
　　一阵沉默。
　　“没了？”我问。
　　“没了，就这样。”他很平静。准确来说，他讲述整个故事的时候，都很平静，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实经历，是他随口编的故事。但是每次他的眼睛都告诉我，他说的都是真的。
　　“好吧。”我调整一下坐姿，太长时间保持一种状态实在太累了。难以想象，长期处在压抑痛苦状态里的人，变得麻木冷漠，到底是惩罚，还是恩赐。至少不会那么痛了吧。
　　但话说回来，我不觉得这位即将被我写进书里的人，是冷漠麻木的。
　　“我快到目的地了。”江自寻开始收拾他那一小包东西。
　　“哦，能冒昧问一下，你要去哪吗？”
　　“你要是不嫌麻烦，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拎着那包东西下了马车，我紧随其后。一个小院落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快到院子门口，江自寻突然转过身来，递给我一张纸，“昨晚趁你睡着的时候写的。你回头写结尾的时候用。”
　　我忍俊不禁，“咋啦，你亲自动笔写结尾啊？想这么周到。”
　　他把纸条塞我手心里，潇洒转身向院落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点因害羞而落荒而逃的意味。
　　“写的什么啊，还不好意思……”我打开纸条。
　　这时，暖风乍起，满怀柳叶，远处传来少年欢快的叫声，“啊，自寻哥哥！你来接我啦？”
　　我收起纸条。
　　前辈的恩怨情仇，终于被当事人斩断。他松开了周兄的手，拉起了阿往的手，怎么不算一种放下呢？
　　“ 我走下雪山，融入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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