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月竹生感到额头无比疼痛，自小被父母亲娇惯的她疼得掉眼泪，声响还是惊动了屋里人。何弯弯打开门一看，见是月竹生，喜悦涌上心头，却又立马泛起担忧：“生儿？你怎么了？什么声音？”她的侍女先她一步跑过去将月竹生扶起，她拿出手绢轻轻擦拭月竹生的额头：“摔到头了？”
　　月竹生看了一眼拐角，庆幸没有被何夫人听到，没顾上满脸的眼泪便催着何弯弯进屋。到了屋内，月竹生将沈随坦白后被禁步和被逼着相亲的事情告诉了何弯弯，何弯弯神色失落，但将月竹生按在梳妆桌旁坐下，让丫鬟给月竹生梳理散掉的发髻，她悉心给月竹生渐渐隆起的大包滚鸡蛋：“不急，我一会儿和沈随一起去求沈伯父就好，一点小恩怨，沈伯父心眼真不大！”
　　“到底是什么恩怨嘛！做生意的人，怎么这么倔！”月竹生的鼻子还堵着，声音糯糯的。
　　“我问了爹娘，他们也只是说，生意场上，互相使绊子罢了。我才说服我爹娘同意我和沈随的事呢！”何弯弯长相淡雅，细细的眉毛显得她更加温柔，但是她的眼睛明亮坦荡，有这一份独有的从容不迫，仿佛任何变故都无法击倒她，所以她说话也温柔又铿锵有力。
　　“你怎么说服的啊？”月竹生好奇地看向何弯弯犹如闪星般好看的眼睛：“教教我，我去说服沈伯伯！”
　　“软硬兼施。”何弯弯看着月竹生额头上已经变得如同半个鸡蛋大的包惊讶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不动声色盖下镜子，“先讲道理，告诉爹娘我不该活在他们那辈的纷争中，我的感情也不该因他们的争利而放弃。然后他们还不肯同意，固执地听不进去我说的，我就不吃饭了，绝食了三天，我爹娘就心软同意了。”
　　“啊？那你没饿坏吗？我一顿不吃都好饿！”月竹生睁大了眼睛。
　　“我又不傻！我偷偷让丫鬟去街上给我买啊！又是鸡鸭又是鱼羊，反正没亏待过我的肚子！”何弯弯略微得意地笑起来：“凡事身体最重要，我不可能这般不爱惜自己的！”
　　月竹生恍然大悟，满眼的崇拜：“下次我要是有心爱的人，我爹娘不同意，我也这样。到时候你跟沈随帮我买吃的，我爱吃肉，特别是鸡腿，多买些！”
　　“知道啦！我换一下衣服，跟你一起去见他吧，我去会会沈伯父！”何弯弯说着便走到了隔壁房间，丫鬟也进去了。月竹生百无聊赖地趴在梳妆桌上，把玩着一支荷花步摇，眼神瞟到了镜子，鬼使神差将镜子翻了起来。
　　“啊！”月竹生猛地把脸窜到镜子面前，半个身子都扑到梳妆桌上：“难怪那么疼！”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她轻轻触碰了一下额头的打包，一阵火辣的痛感侵袭而来，她直叫唤。
　　“咚咚咚”，门却突然响了，月竹生急忙噤声躲在桌子底下，一边观察一边忍不住瘪着嘴悄悄哭。
　　“小姐，夫人让我给您送些药来，说让你备在房中。”门外的女子没有进来，直到隔壁小房间伺候何弯弯更衣的丫鬟跑出来，接过了盒子，门外的女子便离去了。
　　丫鬟把药放在月竹生面前的梳妆桌上：“正好，竹生小姐您能用得上！”她仔细查看，拿出一瓶什么膏药，便给月竹生涂上了。月竹生忍着疼痛，双手攥紧了袖子，却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何弯弯走了出来，见月竹生湿漉漉的脸在反光，轻轻责备了一句“哭泣小狗”便又拿手绢给她擦干。“你这般爱哭的人，定要找一个英勇侠士相爱，方能互补。”
　　月竹生仿佛被触动了某根心弦，一时忘了哭，睫毛湿湿的黏在一块，睫毛根部的泪渍亮晶晶的。她轻轻试探般问道：“如何算相爱啊？”
　　何弯弯看着月竹生呆滞懵懂中夹杂了些许羞涩的眼神，心中了然，便缓缓道来：
　　“相爱得是两个人心意相通，互相倾慕，见之心欢，不见则思念。”何弯弯说着眼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高高的，清瘦的，憨憨地朝她笑。“即使他不在身边，即使他没有说话，也能确切地完全笃定他的心意，便是两情相悦。”
　　月竹生陷入沉思，喃喃：“那……”
　　何弯弯突然用一根手指挑起月竹生的下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生儿……你是对哪家公子……”
　　月竹生慌张失措，忙站起身躲开何弯弯的视线：“哪有的事！我……我好奇罢了！就问问……”
　　何弯弯走到月竹生面前，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那好吧！”她略带玩味地笑道：“那如果！如果生儿以后有了心动的人，不知道跟谁说，就来跟我说吧！弯弯姐虽然只大你一岁，但也能教一教你！”
　　月竹生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跟你爹娘申请出门去吧，我从狗洞出去了。”她转身便逃一般跑掉，何弯弯与丫鬟相视一笑。
　　钻出狗洞，月竹生见两人正坐在墙边吃糖葫芦，他们分别嘴里吃着一串，手里还拿了一串。月竹生没来得及拍干净衣服的泥，就冲过去想抢沈随的另一串糖葫芦：“我辛辛苦苦完成任务，你们在这里吃得潇洒啊！”
　　沈随目不斜视，从容地迅速起身躲避，月竹生就猛地扑到了张忘的肩膀上，手本能地抓住张忘的手臂，脸却凑到他的面前，险些撞到。她感觉手里那臂膀结实有力地动了一下，将她扶稳，反应过来时，月竹生忙慌着坐着退了几步，却又一脚踹到张忘的小腿上。
　　张忘见怪不怪地将手中的糖葫芦递过去：“这是你的。你头上……怎么……”
　　想到额头的大包，月竹生有些窘迫，她努力镇定地站起来，压制着颤抖的脚步。走到张忘面前，接过了糖葫芦：“摔了一下，没什么事。”沈随又过来坐下，月竹生便坐在了沈随旁边，但是她总感觉隔着沈随也能感受到张忘的视线，于是低头咀嚼糖葫芦的脸热呼了起来。
　　“弯弯还在收拾东西吗？”沈随目光毫无生机，“还是她不愿意来？”
　　月竹生依然沉浸在脸上的潮热中没听到沈随轻轻的说话声，她将头埋在膝盖里，侧着脸朝着俩人看不到的方向，咬下一颗糖葫芦。
　　“月竹生！”沈随提高了音量，瞪了过去。
　　“啊？”她惊觉抬头，似是从美梦中惊醒：“干嘛！”
　　“我问你呢！弯弯呢？”
　　“哦……她爹娘回来了，她得去跟爹娘说一声再出来。”
　　张忘有些惊讶：“她……去跟爹娘辞行，然后私……私奔？”
　　“不是！”月竹生越过沈随看向张忘：“她要去跟沈伯伯说清楚，把沈伯伯说服！”
　　“啊？我爹？”沈随差点喊出来，“我爹不会答应，她不能去见我爹！”他急得站了起来，又蹲在月竹生面前：“好生儿，你再进去一趟，让她收拾东西跟我跑，我们去别的地方安家立业！“
　　月竹生不解：“为什么？谈清楚了就好了嘛！上一辈的利益纷争罢了事，干嘛牵扯到你们呢！你要带着她去颠沛流离一辈子躲着沈伯伯吗？”
　　沈随哑然，不知怎么开口。
　　“对啊，我觉得她说得对。”张忘突然插话，“你要为何小姐考虑！”
　　“……”沈随正犹豫是否将管家告诉他的那段恩怨讲给朋友时，见到粉白色襦裙的女子向自己款款而来，步伐从容贵气，仪态万千。“弯……弯弯！”他竟一时失声，直到何弯弯走近，他才低着头轻声道：“你来了。”沈随发现何弯弯穿着一双崭新的浅粉色鞋子，似乎是久前她正沉迷做衣服做鞋子这些时向他描述的她想做出的鞋的样子，鞋身侧面绣着几朵荷花，荷花旁边是几根线交错，看起来像湖面波澜，以及那几缕弯弯细长的黄色图条，是湖中碎月。
　　“我们走吧，我去说服沈伯父，我有把握！”她目光坚定地望向沈随，“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月竹生拿着吃完的糖葫芦签子戳墙，留下道道灰白色划痕和小坑洞，她突然看见了沈随手里的糖葫芦，咽了一下口水，又移开视线，继续戳墙。
　　沈随拿出糖葫芦：“给你带的，我们的都吃完了。”
　　“那看来等了我有点久呢！”何弯弯接过糖葫芦，走到月竹生旁边微微弯腰递了过去：“给生儿吃吧，你说过她最爱吃这些零嘴了。”
　　月竹生两眼放光，接过了糖葫芦便开始大快朵颐，开心地对何弯弯边吃边笑：“弯弯姐姐最好！”
　　“你脸怎么这么红啊？”何弯弯蹲下来，捧起了月竹生的脸。月竹生急忙将头埋进膝盖，何弯弯也没再说什么，一副会意的样子。
　　“走吧。”她对着沈随的眼睛。
　　“轿子呢？你今日不坐轿子出门吗？”沈随困惑。他印象中，何弯弯每次被父母知晓的情况下出门，都坐轿子。一方面她不想抛头露面，另一方面则是她其实有点懒。
　　“今日便走过去吧，我也想看看清楚，你们平常大街小巷地玩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她有些感慨，自己平日里一直在家里不出门，即使出门也只是在轿子里，透过小小的窗户，掀起一角帘子，像是窃视般观察这些街道。
　　“生儿，你去吗？”沈随轻轻踢了一脚月竹生，“我爹今日让宰羊了，他以为我必定相亲成功，想庆祝来着。”
　　“哦……”月竹生偏着头看张忘：“一起去吧！他们家的厨师也好厉害，做的东西都很好吃。”
　　“好。”张忘的语气似乎永远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像结冰的湖水。
　　何弯弯跟着沈随在前面不远处一边走一边查看摊贩上的小物品，沈随拿起一支珠钗给她插上，她笑着说别把头发弄乱了。
　　月竹生与张忘并排着走在后面，路过一条青石板小巷时，她呆愣了一下：“每次都从这里抄近路去找阿落。”
　　张忘没觉察到月竹生的失落，“嗯”了一声后，发现月竹生没跟上来，又站在原地等她。
　　街道如常热闹，人们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月竹生叹了口气便疾步赶了上去，眼睛有点凉，她才发现自己又掉了两行眼泪，狼狈地拭去。张忘从身上翻了半天，才想起他的帕子似乎落在醉不休了，便只能像一棵树一般直直站在那里，看月竹生哽咽。
　　“我好想阿落，不知她到了主城了没。”月竹生说着又开始轻轻哭了起来：“我好想她！我好想她啊！”
　　张忘有些僵硬地拍了拍月竹生的手臂：“别哭了，他们走远了。”
　　“啊！”月竹生哭得更凶了：“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的哭声引来路人驻足观望，附近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哥拔下一串糖葫芦走过来递给月竹生，她接过了糖葫芦却依然继续哭着重复“我好想她”。
　　“竹生，别哭了，哥请你的！吃甜甜的糖葫芦，就别哭了！”大哥温柔微笑着摸摸月竹生的脑袋：“阿落那郎君风度翩翩地，定是个对她好的，她是去享福呢！你还宁愿她在这里感觉苦日子受欺负吗？哎？你头怎么了？”
　　月竹生停止了啜泣，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对！我得为她高兴！为她高兴！可是……可是我好想她”她的声音又带了哭腔。
　　旁边从药材收购加工铺子出来的中年妇女背着一个背篓走过来：“我说是谁在这哭呢，原来是百念家的女儿啊！”她停在月竹生和张忘身前，“小时候就爱哭，怎么长大了还这样？你这头上怎么弄怎么大个包？”
　　“刚才摔了……婶子，阿落成亲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见她！”月竹生哽咽着，眼泪又滑落下来，亮晶晶的泪痕在脸上像一片细长浅河。
　　“她现在有了家庭了，当然要顾着她的小家嘛！等过些日子想你了，也有时间了，定会回来看你的！你们从小到大都没分开过那么久吧！”婶子放缓了些语气：“成亲就是这样嘛的嘛！哎呦，你唐大哥又给你吃糖葫芦啊！吃不腻吗，这么多年！”
　　“唐大哥做的糖葫芦最好吃！”月竹生终于收起了哭脸，咬了一口糖葫芦：“阿落这次吃不到了……”她可怜巴巴看向唐大哥，唐大哥以为她又要开始哭，急忙想着怎么安慰，却听到：“唐大哥，我替她吃她那串吧！”
　　“……”张忘碰了碰月竹生的手，但是月竹生依然厚着脸皮摇晃着唐大哥的手臂傻笑。
　　唐大哥抱着自己的糖葫芦树过来：“随便挑一串吧！”他又做出一副心疼的模样，“这亏本生意！也就你脸皮那么厚了！”
　　月竹生欢喜地挑了一串长得丑的，一手一串糖葫芦向唐大哥道谢：“多谢唐大哥！那我走啦！沈随在前面！哦对了，婶子再见！”说完便蹦蹦跳跳去追沈随他们了。张忘尴尬地对着唐大哥和婶子行礼，低头疾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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