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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短暂沉默过后,自称“空空”的和尚摸了摸脑瓜顶,明智地决定不为那个一听就是信口胡诌而来的道号生出执着心。抖抖僧袍、席地而坐,问过对方入城的日子后稍加思索,没头没脑地传音道:“道友对檀教了解多少?”
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清他面上的凝重,于霁也收拾起插科打诨的心思,坦诚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到这儿当天才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的。”
此言非虚。
为了打发时间,他曾把系统告知过的原剧情翻来覆去琢磨过不少遍,因而当下几乎能百分百肯定,原书里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以布施为名的教派。
而更为棘手的是,一向不靠谱的系统拍拍屁股休眠去了,丢下他揣着一口袋糊涂求助无门,只能“一五一十”地交代:“我陪师叔下山公干,谁知道打城外经过的时候他非说这儿妖气冲天,要进来行侠仗义。结果你也知道了,来隆昌镖局走了一趟,突然就没了人影,连口信也没留下一个。”
“就像住在城西的那些夜叉部弟子?”
即将出口的瞎话在舌尖滚过一周,于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你呢?又是为什么来的溪山?”
“自然如道友的师叔一般,是为行侠仗义而来。”
“你们佛弟子不是讲究什么…心性本净?也来管这些红尘俗事?”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佛弟子也讲究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和尚听罢也笑,“此地虽是密室,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梅道人狡诈,与他同行的犬妖更是嗅觉过人,保不准这时已找见了你我所在,道友真要继续与小僧打这没用的机锋?”
于霁正要摆手否认,忽地想起对方脸上遮挡视线的白绫,只得讪讪地又放下手,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和尚是偷跑下山的。带着身为白玉京执法使的师父收到的飞书,和有记忆以来就被勒令远离的佩剑,千里迢迢从西凉边境追到了东云州。
为的是一桩连苦主都无力追究的旧案。
苦主唤作陈李氏,是枯荣道所在台石镇上的一名妇人,丈夫早逝,多年来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幼子在十二岁那年得了云游仙人的青眼,被带回宗门,被剩下的长子如同受了天大的侮辱,从此一蹶不振,整日懒在家中游手好闲。
陈李氏大字不识一个,说不出什么劝人宽心的话,心中又对这个儿子很是愧疚,待他便愈发纵容。
四年前,适逢檀教来台石镇布道,长子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当晚就在“菩萨”们下榻的府邸门前长跪不起,大有一副不收下他便要豁出命去、血溅当场的架势。
陈李氏自然舍不下这仅剩的血脉至亲,奈何千万句挽留,也都在对方“凭什么他陈安走狗屎运入了仙门,我却要在这烂泥汤子里扑腾”的控诉中,和着眼泪咽回了肚里。
长子陈平如愿皈依,头前几月还会往家里捎去几封画着图的家书。可随着天长日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连口信也听不见一个了。
陈李氏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终于鼓起勇气找上了枯荣道。
和尚也是在那时第一次听闻她的遭遇。枯荣道上下不愿沾染这样麻烦的因果,往后的三年里,他便只身一人遍履九州、探听消息,可惜始终是广种薄收。到最后,连陈李氏也放弃了渺茫的希望撒手人寰,他仍然不肯轻易作罢。
“所幸吾佛垂怜,还真叫小僧找到些有趣的东西。”
他说着,将从芥子袋里摸出的舆图铺在两人中间,边用手指圈圈点点,边继续说道:“这是檀教曾停留过的几个地方,道友可看出什么了?”
于霁的视线跟随他的指尖游移在几座城池间。鹿台岗、临夏、河池、广济,他的九州地理学得不错,认出这都是些“其貌不扬”的小城镇,除了穷,似乎挑不出什么格外扎眼的共性。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之中一定藏着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内情,可芳衡一个字也不曾透露,能答疑解惑的系统又因故旷工。只好顶着身上若有似无的打量——天知道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是怎么“打量”的,硬着头皮接话道:“伏魔阵。”
如果说檀教挑选布道地点的标准是蓬户瓮牖、甑尘釜鱼,那么溪山镇显然连参选的机会也不会有——它坐落在云州这样世家林立的鱼米之乡,即便算不上丰饶富庶,也绝对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可排除了经济落后这个特质,溪山又是凭什么,和这些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挤进同一条赛道的呢?
几乎就在这个疑问浮现的同时,于霁想起自己被迫出行的罪魁祸首。
下一刻,和尚颔首的动作印证了他的猜测。
中州境内共有伏魔大阵九座,分设在东云、西凉、南越、北绥四州。以九为数,盼的是这至阳至善之数能将至阴至恶的邪魔长长久久镇压在千丈深的地底,永不见天日。
忐忑的心正要安定下来,冷不丁又见和尚摇头:“是,也不是。”
“檀教经行之地虽然都与伏魔阵有关,可除了溪山,并没有哪一处曾传出什么异动。小僧怀疑…他们的目的,只怕不在城中的阵法。”
于霁没开腔,密室内再度被漆黑的寂静吞没。
半晌,面前传来一声疑问,敲打着舆图的手指一停,于霁若有所思:“我在琢磨两件事。”
和尚的话音里藏着笑:“无需道友动手,小僧自己来。”
“窸窣”过后,黑暗中升起一抹柔光。于霁打量着那块与芳衡所持无异的令牌,不见半点被道破心思后的窘迫心虚,若无其事地将疑心病这一页揭过,转而在图上画出个大圈,问起另一件事:“负责这几个片区的人,你都认识么?”
“与溪山执法使一样,都是金丹以上。”
一面暗暗为对方的敏锐咂舌,一面不动声色地记下他口中陌生的名字,于霁捻了捻手指:“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也许并不是没有异常,而是变化的幅度太小,或者是有人用了什么障眼法,瞒过了你和那些执法使。檀教供的是哪尊大佛?”
像是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和尚愣了愣神才应道:“不清楚…他们所到之处不修香堂,不立金身,布道时也是只论经典,不谈教义。”
停顿片刻,忽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但小僧从梅道人的身上找到这样一个标记。”
他从袖袍里摸出块五寸见方的布递上前去。
大约是仓促从衣摆袖口扯下应急,那布的边缘极不规整,笔迹也十分潦草,只能勉强辨认出对称的双角双耳。
于霁捏着它端详半晌,总觉得上头的纹样有些眼熟。思索片刻,唤出弟子玉符,正要输入灵力向某位见多识广的师弟求助。不料运动真气的刹那,喉头猝不及防一哽,如同吞下一块巨石,噎得人呼吸不畅。
初入城时纠缠不休的窒息感卷土重来。恍惚中,耳畔传来和尚的关切,几乎抠进砖石里的手指稍稍泄了几分力。他试图强忍不适继续和人分析现况,谁知才一张口,眩晕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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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这儿坐了一天了,冰天雪地的,真有这么好看?”
明照收回紧盯着枝头的目光,抿了抿嘴,没有回应。
元明月不以为意,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定,也看向远处绵绵的山,无端端笑道:“还真别说,这风霜冬雪,松木峥嵘,确有几分意趣。”
“师兄恐怕遇上麻烦了。”
元明月捉住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忧心,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很快又为别有深意所取代,忍俊不禁道:“殿下来青萍山不过几日,与我那不成器的师弟竟已如此投缘?”
又宽慰他:“一切都不出师尊所料,况且有师叔在他身边护着,出不了什么岔子,暂且宽心吧。”
说着,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竖起食指做个噤声的手势:“此言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语毕,起身拍拍衣襟上的雪粒子,施施然朝来处走去。
元明月离去不久,停云阁外寒风骤来,卷着脚边梢头的碎玉投向崖底深深处。一色梨花白之间乍见一束青,时而蜷缩似虾子,时而又舒展如松枝。明照踌躇着伸手,想握住那片被主人外放的剑气削断的衣角,然而愣怔之间,松柏青与指尖失之交臂,顷刻湮没在铺天盖地的雪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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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过后,先风声雨声一步入耳的,是一连串赞颂。
——菩萨……是菩萨显灵!
——救苦救难的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
——多谢、多谢菩萨垂怜我儿啊……
此起彼伏的话音宛如江洋,千万阵浪涛绑缚着人翻覆其间。于霁艰难地尝试着挣脱桎梏,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他在经历海潮千万次淘洗过后,已然脱离了肉身的束缚,仅凭着意识漂浮在天地间。
不等他悚然,歌功颂德的呓语倏然远去,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另一道声音:“被视作圣女菩萨顶礼膜拜的感觉如何?”
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口吻如梅道人一般,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紧随其后是一名娇俏少女:“既是与他们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就该剥皮拆骨、啖血食肉,这才是魔之本色。你如今的做派,实在虚伪至极,无聊至极。”
“你太急躁了,天魔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死有时……”
男人的话尚未说完,倏地被少女一声厉喝截断:“什么人?!”
这一声呵斥如同拆分清浊的斧钺,砉然劈开包裹着天地的混沌。
一切豁然开朗。三魂归位的前一刻,于霁瞥见一双错愕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沉,连盘古的巨斧也破不开这样严丝合缝的寂寞。
他在一阵恨不能将人一分为二的疼痛中清醒过来。初入眼帘是光可鉴人的脑门,紧随其后的,是和尚忧心忡忡的询问:“道友?道友无恙吧?”
或许是没得到回应,伸手朝人脉上一搭,又咕哝道:“坏了,是个病秧子……”
——大哥,你试试从昨晚到现在就吃了一碗馄饨,我保证你能比我更虚。
于霁猛然睁开眼,像条被扔回水里的鱼,剧烈地喘息几口,顾不上吐槽对方没来得及藏好的嫌弃,一把攥住和尚的手臂,急切道:“信仰……他们要的是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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