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喉

　　自许玟当上锦衣卫同知后，总感觉背后凉凉的，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人在不知道何处的地方看着他一般。
　　但是又找不到那人，只能归根于是自己多虑了。
　　今语在房梁上悄咪咪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抬手抹掉眼角的泪水，心想这老头有够无聊的，一天到晚不是在处理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日日待在皇上身边，真给朝廷当狗了？
　　今语蹲了人一个晚上，此刻日头刚出来就困得不行，准备叫人换班时看见许玟出来了，今语就疑惑了，今天他也不当差啊，怎么起这么早。
　　见人上了马车今语才梦醒般悄悄摸了上去。
　　包间里许玟正和萧反饮着茶，今语在隔壁包了个包厢，现在正贴着墙努力偷听两人讲话的内容。虽然此行为很不礼貌，但是今语十分没有道德，要怪就怪这两人没注意到吧。
　　再者他也不是听得很清楚，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点。
　　“……皇位……难办……你疯了……”
　　这是许玟的声音
　　“……少装……不是回家……只有这个办法。”
　　这个不太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很熟悉。
　　“……风险甚大……皇后……”
　　“你我都有需求……何必……”
　　“好……动手……”
　　今语听到这里眉头不住皱起，什么鬼，通过几句零散的语言他觉得这可能和天家有关，许玟怎么敢打天家主意，这是谁要回家？谁回家需要借助天家？他们要利用皇后做什么？那道青年的声音越听越熟悉，今语仔细一想，没猜错的这不是萧反吗？翰林院修撰这么有前途的位子不要，偏去和许玟密谋天家干些灭族的事？跟自己主子一样有种。
　　今语欲再听些，可惜两人达成共识后便很巧妙的谈起了其他，今语听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可以听的便走了，此事需禀告主子，等他做定夺
　　……
　　柳浔把公务甩给许知意后自己美滋滋的出街，直奔贺州的黑市。
　　黑市的位置不难找，一般在一个特定棺材下边，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在何处。
　　黑市里不是众人以为的那种黑漆漆的环境，又脏又乱，反而很亮堂，和普通市集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这地方建在地下，灯火亮如白昼，却不热闹。
　　柳浔弯腰钻过那棺材，入目便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身形矮小，是个侏儒。他将手中的面具递给自己，冷漠道：“三两。”
　　柳浔摸出荷包给钱，拿过面具戴在脸上。
　　鬼市唯一的规矩就是不可以真脸示人，其余自便，鬼市没有统治者，全凭实力。
　　柳浔刚进去就撞见有人杀人夺宝，输家的头颅被人砍下，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柳浔的脚边。
　　柳浔看着腥臭的血沾上了自己干净的鞋面和衣摆，嫌弃的将脚底下的东西踢回那人脚下。
　　那人见柳浔一身素白，和这诡异的氛围格格不入，一下来了兴致，再者这人居然敢挑衅自己，不禁用手中的大刀直指柳浔的面门。
　　“小子有胆识！”
　　柳浔两指夹着刀刃往一旁移，淡道：“侠士谬赞。”
　　那人脾气不算坏，他脚底下的头滚了两圈，踢回柳浔那，豪气道：“好小子，赠你了。”
　　柳浔垂首看着底下这颗染上泥尘和鲜血的脑袋，表情惊恐，面上带着恐惧，眼睛死死睁着，杂乱的头发被割断，着实污眼。
　　柳浔很是鄙夷般绕过了这东西，抬脚找卖人的地方。那人被无视了也不恼，叫众人散了后跟在柳浔后边，也不说话。
　　柳浔见过有病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干脆就随他跟着。
　　柳浔找了许久都没看见哪里有卖人的，不由得有些烦躁，脚步不住加快。
　　背后那人此时体贴道：“先生要找什么，在下或许知道呢。”
　　柳浔转过头，音色变回原先的温和，他道：“不劳烦侠士，在下自己找就好了。”
　　那人笑道：“可是你找了好久呀。”
　　柳浔依旧温和：“无妨，在下顺便逛逛而已。”
　　那人道：“找人的话在这里中心的最底下。”
　　柳浔在面具下挑眉。
　　“毕竟只有那一处是卖人的地方。”
　　柳浔鞠躬，道：“有劳侠士带路。”
　　那人道：“瞧着先生很合眼缘，不妨交个朋友？”
　　柳浔道：“那侠士可要失望了，在下并无交友的心思。”
　　那人又道：“你来此处不是来买人嘛，不如将我买走如何？”
　　柳浔隔着面具瞧不清对方面容，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戏谑。
　　柳浔见他如此不要脸，干脆就不维持那点虚假的和气，他淡道：“丑的不要。”
　　那人步子顿了顿，道：“我也不丑啊。”
　　柳浔不理他，找鬼市的中心。
　　那人走快两步，跟上柳浔的步伐，他道：“先生何必如此，要了我又何妨？”
　　柳浔总觉得这句话哪里怪怪的，没细想，他道：“连姓名都不愿透露，谈什么在我身边？”
　　那人道：“我叫季春风，季节的季，林花谢了春红的春，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风。”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个极好的名字。
　　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名字，柳浔不知道他的过往，但是无端觉得这个人很命苦。
　　这个名字是凄风冷雨中的长恨，他要恨谁？
　　“祝落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落间。”
　　柳浔回道。
　　“好名字，这般祝兄就可要我了罢？”季春风道。
　　柳浔很无情的说：“丑的不要。”
　　季春风差点就把自己面上的面具摘下来给柳浔看了，他道：“人不可貌相，祝兄你可不能这样。”
　　谁跟你祝兄？滚一边去。
　　柳浔懒得理他，这人平白无故赖上自己，必有阴谋，随口谄了个名字准备打发人，没想到这季春风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我卖身契可以给你，祝兄别不理我啊。”
　　“理由，给我一个收你的理由。”
　　“合眼缘。”
　　柳浔步伐又快了些。
　　季春风连忙拦在柳浔面前，他道：“被仇家追杀，求祝兄收养我几天，好让我避难。”
　　柳浔瞧了他一眼，觉得这人也不像被人追杀的模样，方才还在众人面前割了一颗脑袋，态度甚是嚣张。
　　罢了，且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既然不愿意说真话，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说。
　　柳浔道：“好啊，卖身契拿来，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季春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柳浔过目。
　　柳浔粗略看了两眼，把那张薄薄的纸放在袖袋里，道：“喊声主子，以后都管你饭吃。”
　　季春风就乐呵乐呵的道：“主子。”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鬼市的中心了，这里有一座跟宅子一般大小的屋子。
　　季春风带人走进去，直奔一个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里面没有别的摆设，只有一个通向暗处的扶梯。
　　柳浔疑惑道：“你不会诈我吧？”
　　季春风连道：“不能，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把我的刀给你。”
　　说着真的将刀鞘里的刀拔出来递给柳浔。
　　柳浔没接，他经过扶梯，这房间下面别有洞天，穿过扶梯后面前还有一扇门，柳浔推开门，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让人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鬼市。
　　柳浔轻轻皱了下眉，随即观望着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都被关在单独一个铁笼里，乱糟糟的头发和哭花的脸蛋，满是污泥的指甲缝和吵闹的声音让柳浔失去了挑人的欲望。
　　季春风在他身后，见柳浔蹙眉，就主动道：“主子我来挑人吧，你要什么人说就是。”
　　柳浔道：“随便吧，大概十来个少年少女就行，你挑些底子好的，我养来做心腹。”
　　季春风得令，把柳浔送上去喝茶后就下去下面认真为柳浔挑起来了。
　　柳浔觉得这茶甚是难喝，好像有股霉味，只是尝了一口后就没喝了，这处是鬼市中心二楼的一处包间，专供来人休息的。柳浔把面具摘下，这面具是罗刹面，鬼市批发。
　　柳浔左右也无事做，干脆想着季春风是何等人物。
　　这人不过三十岁，在鬼市却能看出来有一定地位，挽刀的手法不像是宫中人，和江湖人更像些，处处都是落拓不羁，柳浔认识的江湖人不多，唯一认识的就是自己的师父和师兄。
　　等回去就修书给师父，看看这季春风到底何等来历。
　　这人常年混迹鬼市，身上的血腥味已经渗入皮肉，十盒香皂也洗不净，不是善茬。
　　为何赖在自己身边柳浔也不知道，自己并未露脸，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身份特征，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能真的是因为自己刚进来时把头踢回去这举动让他生气了吧？也不像生气啊。或者这人要迷晕自己把自己卖了？也不像啊。
　　柳浔支额的手放下，刚好搭在了腰间的玉佩上。
　　柳浔心神一动。
　　对了，玉佩。忘记收起来了。
　　这块玉佩是柳浔的身份象征，季春风应该是冲着这个去的。那柳浔先前假设的身份就不成立了，季春风没有正面揭穿他，反而还愿意陪他继续演下去，估计是别有用心了。
　　柳浔从未和江湖人结下过梁子，季春风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被雇佣了？
　　柳浔此次到贺州是众人皆知的，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他来鬼市，所以他觉得朝廷中人雇佣季春风来杀自己不成立。
　　啧，难办。
　　柳浔在想，自己在这杀了季春风的概率是多大。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就看季春风那一身健硕的肌肉，这巨大的体型差自己肉搏也很难打过他啊，更何况他带刀。罢了，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好了。
　　耳垂处空了些让柳浔有些不习惯，思考时总是下意识摸上耳垂，发现耳垂空了后只好无趣放手。
　　沈斜冷回不来，承诺自己的耳坠估计要泡汤了。就算他可以回来，那也很久了，柳浔不想等那么久，真想现在就跑去边疆见他。
　　柳浔不自觉叹了口气，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结果平时还难见到，不对，几乎是见不到。
　　季春风这边也和人谈好了价格，将十六个少男少女带上二楼，在柳浔门口敲门，恭敬道：“主子，挑好了。”
　　柳浔把面具戴上，淡道：“进来。”
　　那门便开了，季春风后面跟着一群低着头的小孩。
　　柳浔起身，他的目光在这十六人中掠过，最小的不过十二来岁，最大的看着也就十六岁的模样，差不多和柳浔一般大。
　　季春风看在一旁，静待柳浔验货。
　　柳浔的手指挑起最大的那个男孩的下巴，那里有一条可怖的鞭伤，还流着血，和灰色的泥尘混在一起，有发炎的迹象。
　　这个人这么脏，但是眼睛是那么亮，柳浔看了一会，觉得这人的眼睛很像沈斜冷。
　　那晚的沈斜冷，眼睛也是这么亮。
　　挑起下巴的手放下，季春风很有眼色的拿出一张手帕递给柳浔擦手。
　　柳浔没有给自己擦，而是递给少年，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怔住了，他不敢接，只道：“无名。”
　　他自幼时被遗弃，无名。
　　柳浔见他不接这帕子，便做罢，自己擦了手，思索了一番，他道：“我买了你，你要跟我吗？”
　　少年打量着这个人，衣摆处溅起的血渍如红梅，开在浩大的雪中。一身白衣，真如神仙下凡了。
　　于是轻轻点头，真想和这样的人牵上线，一生一世。
　　“唤你客欢可好？”柳浔道。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柳浔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诗。既然想到了，便用吧，所以这个少年有了名字，叫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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