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情

作者:七一一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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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情


      阿苍在城郊外的家里等了楚盈两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他越发觉得不安,天色微亮时便急忙抄了林间近道入城。

      可这一入城,方觉事态不对。

      往日里,楚家为齐州都护,千里之内均插满了楚家兵的旗子,可如今城内空了大半,往日驻守的兵卫均没了踪影。

      有赶早的几位妇人家匆匆路过,均是满脸愁容,其中一位压低了声音道:“一朝亲家成为仇家,可真是叫人唏嘘。”

      “你们说,楚都护当真贪墨叛君了?”
      “难说,毕竟做到那么大的官了,手里还有兵权,肯定不会多干净。”

      “一方父母官,哎,若是没有贪钱,这楚家在咱们齐州倒真是不错,至少楚都护待民和善,治理也有方,还替咱们守着关口……如今没了军兵,我这昨夜都睡不安稳。”

      阿苍听了一耳,暗道不好,只怕楚盈本欲寻楚都护,却没想到刚好撞上这等事情,如今也不知道楚家是什么情况,他连忙赶过去,却见楚家下人们各个神色慌张,带着好几个包裹正准备跑。

      瞧见阿苍,有位丫鬟似乎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会还是凑上来说:“小琴师,快跑吧,楚家出事了。”

      说罢她四下看了看,就急匆匆地要走,阿苍连忙挡住,“等等。”

      他异色的眼眸眯了眯,“把话说清楚。”

      “皇帝的诏令都下了,说是楚都护叛君,要处决楚家所有人!”丫鬟嘴角哆嗦着,“楚都护带着小姐和楚家兵去军营了,要我们这些下人的带些钱财快点走,那边有他挡着——”

      “哎!你别去呀,危险!”话未说完,丫鬟便见阿苍已经迅速地抢了路旁一匹仆从牵的马,利落跨上,朝着军营的地方奔去。

      凛冬将至。

      至郊外,军营乌泱泱的一片,阿苍拉紧缰绳,抱了抱手臂,口中吐出一抹寒气,哆嗦着下了马。

      找到楚都护时,少年明显被冻得厉害,浑身肤色苍白,眼尾发红,却早已顾不得往日的那些,直接问:“楚盈呢?”

      楚都护被吓了一跳,看清这少年竟是府上的琴师,又听他一张口便是问楚盈,顿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长叹了口气,告诉阿苍:“昨夜我已经偷偷把盈盈送走了。”

      阿苍明显松了口气,看向楚都护,却见人丝毫没有面对危机的担忧,反而一脸从容淡定,有些好奇问:“是不是没有出事?”

      楚都护摆摆手,却问:“既然如此,小阿苍,那你可愿意替我去陪着盈盈?”

      “自是愿意。”阿苍没有犹豫。

      “好!”楚都护笑起来,笑声爽朗开怀,原本有些佝偻的身这日却分外挺拔,“去吧,骑上马,去找盈盈吧,告诉她,阿爹有自己的选择,也让她不要忘记与阿爹的约定。”

      那是阿苍最后一次见到楚都护。

      也许是狐狸本身敏感,最后一刻,阿苍回头看了楚都护一眼,郑重的,头一回不是学着人的模样,而是凭着自己的本意,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阿苍从军营被楚家兵掩护着一路出了城关,到边关口,再往前便不再是中原的地界,阿苍没有半分停顿,一路继续向西,直到楚都护给他画的一张路线图上标记的位置。

      屋子未待眼前,先是一片人和马都难以踏过的荆棘丛林,阿苍飞身下马,隔着荆棘林看向不远处半坡之上的小木屋,嗅了嗅,却没有闻到熟悉的属于楚盈身上的气息,他原本一路变得平缓的心绪再度焦躁起来。

      已是夜色暗沉之时,此处避开人烟,顾不得太多,阿苍没有爬坡,而是直接穿过荆棘林,气喘吁吁地在屋前站定。

      未等敲门,门倒是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苍吓了一跳,和开门的丫鬟四目相对片刻,问:“楚盈呢?”

      “阿、阿苍。”丫鬟双眼通红,看见他像见了救兵似的,顾不得太多,一下攥住他的衣袖,“小姐、小姐她回去了!”

      楚盈是被楚都护哄着出了齐州的。

      彼时楚都护突然让她不要来军营,她心有不安,便打道回府,想着去探探究竟,怎知刚回到家门口,就迎面撞上了神色匆匆的楚都护。

      楚盈心中暗自有所怀疑,总觉得家里出了事,可楚都护见了她,原本紧皱的脸却是顿时舒展,笑着像没事人一样喊:“盈盈回来了。”

      “爹。”楚盈小跑到楚都护面前,还没开口问被楚都护又挡了回去,“怎么今日大半夜的突然回来呢?这一路上荒郊野岭的,多危险啊。”

      楚都护的语气如常,他虚搂着楚盈的肩,笑得分外开心。

      楚盈越发觉得不对,她看着楚都护,见他眼神实有躲闪,便直言问:“爹,是不是出事了?”

      楚都护摇摇头,否认道:“不要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只不过最近朝中不安稳,爹要处理的公事比较多,实在顾不上你。”

      见楚盈仍面露不信,他笑容更盛了,“既然这么晚回来了,那就在家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

      楚盈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但她知道,自家父亲如若不愿把事情告诉她,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她点头,不再纠缠,跟着楚都护进了屋内。

      楚盈是突然回来的,府中并未做准备,卧房里只点了一盏暗灯,灯影如豆,打在清扫得极为干净的墙上。

      楚都护看着那盏灯,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很犹豫,踟蹰着没有离开,直到楚盈狐疑地歪了歪头,楚都护才从身前衣襟内摸出一个圆筒,道:“盈盈,阿爹有一件事想要相求与你,也想与你做个约定。”

      父女二人自楚盈小时候便很常做约定,楚盈不疑有他,接过楚都护递来的木筒,正想打开,被他拦住,“等等。”

      楚都护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与你母亲在你未出世前便替你准备的生辰礼。”

      提起亡母,楚盈眼神暗了暗,看向木筒时却落了几分温柔,她抚摸着木筒带着粗糙纹理的表面,问:“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楚都护有叹了口气,“其实本该在你周岁时便送给你的,谁知你母亲……”

      他不愿提起伤心事,顿了顿,又道:“此物之前我们曾请过大理国寒暮寺的住持开过光,今日阿爹把它交给你,便是希望你明日带着它,去大理找到当年的无忧住持,听佛法三月后,方能打开。”

      “为何非得是三月?”楚盈不解,“而且一定要离开中原吗?在齐州找寺庙的住持,不也是一样的么?”

      楚都护沉默片刻,看着楚盈的眼神里带了几分不舍,“三个月,是我与你的约定,而去大理,是因为此物确实是无忧住持熏过香火的,也是爹爹想要拜托盈盈的事。”

      一直到出了城关,楚盈看向身旁唯一带着的丫鬟和一名护卫,指尖在木筒上搓捻片刻,终于确定此事不对。

      楚都护派来保护她的护卫功夫极高,楚盈便继续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趁着护卫放松警惕时,在他水里下了迷药。

      丫鬟倒无事,只是她拦不住楚盈,临走之前,她将一封信交给丫鬟,告诉她:“阿苍会来找我,只是应该不会太快,若你见到他,把信交给他。”

      楚盈跨身上马,攥紧缰绳,眼神坚定地看向齐州的方向,“我知自己力量微薄,可无论如何,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必须回去。”

      丫鬟看着她的脸,只觉自家小姐其实从来都不曾变过——

      依旧是那个既做了选择,就再也不会后悔的楚盈。

      —

      “小狐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之间应该是永远地告别了。”

      马儿跑得飞快,几乎将蹄子磨出血痕。

      可阿苍依旧嫌它跑得慢,手中的缰绳甩了一下又一下,脑子早已经停止了思考。

      “楚盈一生重诺,却不想在此生命的最后,竟是负了你,也背弃了与父亲的约定。你向来都很听我的话,那一夜离开,我要你等我,是不是现在还傻傻的在屋里等我?”

      “都说狐狸心眼多,可阿苍,与你相处的这不长不短的两年,我只知道,原来比起心眼多,狐狸的心性分明是直白的。什么都藏不住,笨拙地想要学着人的模样生活,其实很累吧?”

      阿苍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即将从心窝处蹦出来。

      齐州好远。

      那一年,他从仓州慢慢地向西南而行,也觉得齐州好远。

      风里带着一点霜雪的味道,可天还是晴朗的,月明星稀,灯火阑珊。

      在这一刻,阿苍想,他终于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一切。

      “阿爹也傻,总是一味的想要待人好、却总是忘了自己……他真以为,用阿娘的遗物来做说辞,就能骗到我?可世人都说,父女连心,他有难,我怎么能一人独活?”

      楚都护交给楚盈的木筒里,是一封信,还有一本厚而沉的账簿。

      皇上垂垂病矣,欲降罪于楚家,想要收回兵权,却苦于没有一个豁口。

      是刘富商,在楚盈嫁入刘府的第二个月,便给楚家送了个帐房先生帮忙。

      一开始确实是真心实意。

      楚家从军,对于这些文人事情总是有心无力,有了帐房先生,楚都护的公事也能轻松一些。

      但后来,刘子深病故,二人合离,帐房先生回了刘家,带走了楚家的账簿。

      刘家恨意生,于是做了假,亲手将罪证送到了皇帝面前。

      而今皇帝时日不多,自是乐意至极。

      楚都护在信中说,要楚盈不要恨。

      不管有没有刘家,不管有没有假账之事,他楚都护一生坦荡磊落,亲民爱民无愧于心,既然天道不忍,那便认了罢。

      天子之命,不得不从。

      但楚盈不到十八,大好年华,不能跟着楚家一块陪葬。

      楚都护是不细心,可也不是没有手腕和能力的。

      他留住了楚家真正的清白的账簿,收进木筒里。

      三个月后,待一切事情盖棺定论,那时候,楚盈要如何抉择,便都是她的事。他了解女儿,知道楚盈早晚会知道真相,也一定会替父亲挽回名声与公道。

      但最好,熬到太子即位,不至于让皇帝丢了颜面。

      “可阿爹还是不懂,楚盈一生所求均努力过了,便不再有遗憾,这些日子以来,一件事扣着一件事……我终于明白,其实强大,也可能没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楚家人一生坦荡磊落,不止是阿爹,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楚家军也是,我知道哪怕我把证据带到皇上面前,也无法改变那一纸诏令,可至少,我楚盈没有为了苟活,让楚家背负上一日的贪墨欺君的恶名。”

      “我心迢迢,此生所有事均已尽心尽力,但是阿苍,我其实还有些放心不下你。”

      “佛说人生重重山,一路都是在不断清除业障而行,我数次上观音庙,是为了验证你是否真的就是那小狐狸,也是为了去掉你与我之间的孽障。”

      “与人为世,虽要凭心而行,可不能随心所欲,阿苍,也许如今的你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喜欢上一个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你该如何?”

      马蹄翻滚着泥土,寒风瑟瑟中,齐州的万家灯火已经近在眼前。

      阿苍的脑子依旧是一团乱的,他手里握着楚盈的信,双眼通红,忽而有一阵风,冷意森森,一下唤醒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心绪。

      他寻楚盈,是为报恩,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楚盈,还有了人的情。

      而楚盈也是。

      她知道他是当年仓州的那只小狐狸,知道他杀了崔红,也知道他做的所有事情,可却从未说过。

      与刘子深的婚约,不止是刘子深需要楚盈,楚盈也同样想要借此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年的时间,她希望阿苍能涤净身上的孽障,可却忘了,阿苍本就是妖,如何能真正成为人?

      所以分别的那一夜,她说,我们都不懂情。

      “其实情究竟何所起,实在难以分清,在这一点上,人与妖并没有不同,就像人有好坏,妖也有好坏一样,小狐狸,在这最后一刻,我摸着自己的心问,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最本真的那颗心,是否是喜欢你的。”

      “答案是——”

      快了,就快到了。

      阿苍听见了楚盈的声,轻轻的散在寒风中,似乎带着笑,却铿锵有力:“楚家女楚盈,拒绝这道圣旨,拒绝认罪。”

      “楚家为皇家殚精竭虑几十年,如今便要以莫须有之名降罪,横竖都是死,自是不能认!”

      阿苍猩红着眼,异色眼瞳在夜色中如兽般狠厉,却在看见楚府前的牌坊时,骤然变得温柔。

      他看见楚盈就站在牌坊之下,面前围着一堆手握刀剑的官兵。

      她穿得很少,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可一双眼同样明亮如初。

      幸好,赶上了。

      阿苍长舒一口气,正要抬声唤人,却突然被一抹锋利的白光刺了一下眼。

      他抬起手臂挡了挡,放下之时却蓦地一愣。

      “楚盈!”

      天竟然开始飘雪,鹅绒粒般的,洋洋洒洒,原本暗淡的天色被冲淡,匀下一缕轻柔的光。

      天就要亮了。

      在围观的齐州百姓们连连惊呼中,琴师阿苍一身玄色单衣自马背上飞落,像入无人之境一般,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穿过重重官兵的,只知再眨眼时,黑衣覆着白衣,他已经抱着楚盈,二人齐齐跌倒在地。

      有鲜红的血从白衣渗出,随着一剑滑落的,还有楚盈脖颈处那根阿苍给她的、这两年从来不离身的挂坠。

      流苏被风吹散,清白的雪一点点落在阿苍的身上,他紧紧的、紧紧的抱着楚盈,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捂住楚盈身上的血,可怎么都无济于事,直到喉腔发出一声低哑的、难以自抑的哀恸。

      “小狐狸……”

      楚盈自戕的剑从手心滑落,她已经有些睁不开眼,身体倒是没有疼痛的感觉,可看着阿苍那双红得不像话的眼,她好像也跟着心里痛起来。

      楚盈奋力地抬起手,带着暖意的手心碰到阿苍没有温度的脸。

      少年低下头,像从前那般,把脑袋轻轻的搁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

      有泪,是温热的,悄然从他的脸颊滑过,消融在漫天的雪里。

      阿苍感觉到那股压不下的气息从四肢向心口处挤压,有什么东西,像是有生命一般,滚烫的、迫切的想要钻出他的胸腔。

      “咚、咚、咚——”

      在最后一刻,楚盈收到了她在信中给阿苍的那份答案。

      关于情,关于爱,关于那一句再也没有以后的,“我也喜欢你”。

      —

      世人都说,狐狸一身的毛,铁石心肠,妖术极高,不怕冷热,不怕疼痛。

      却没人知道,狐妖会因为变成人而褪去一身珍贵的毛发,也会因此变得怕冷,它们无法感受到温度的变化,唯有冷意,刺骨钻心。

      对于拥有一颗真心眼泪的狐妖来说,毛发便是全部。

      它能护住狐妖一生,也可救人一命。

      阿苍抱着楚盈,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郊外,雪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冷,直到霜雪冰住了肌肤,他终于扛不住,抱着楚盈也已经冰凉的身体,变回了赤狐模样,蜷缩起来,将自己与楚盈包进了狐尾里。

      寅宁二十五年冬,楚家父女因拒圣旨自尽,楚家军分崩离析,不再为官家所控。

      圣上震怒,一月后逝于病榻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即位,一堆烂摊子无法处理,最后只道政事难料,从今往后不谈过去,只论以后。

      楚家成了匆忙带过的一笔,只有齐州百姓自发修了两座牌坊,一前一后,落楚府门前。

      待楚盈再睁开眼的时候,寒冬过去,春日已经悄然来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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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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