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盛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冯子敬府邸。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深秋的夜色沉沉压下，却压不住冯子敬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面前几样东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一块巴掌大小、触手冰凉沉重、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精铁碎块。
　　一张墨迹清晰的拓本，边缘焦黑，记录着“樟木箱七口”、“精铁叁仟斤夹带于青盐包”、“运抵黑石矶”的残破字迹。
　　一张白纸上，摹画着一个极其抽象、形如云气缭绕水泽的朱砂印记——云泽会！

　　这些东西，是在他下朝回府途中，由一个衣衫褴褛、动作快得惊人的乞儿“不小心”撞入他轿中时，塞进他袖口的。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那乞儿旋即消失在人流里，无影无踪。

　　冯子敬认得这手法。冰冷，高效，不留痕迹，带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顾凛之麾下“影鳞”！

　　“砰！”
　　冯子敬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狠狠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跳起，砚台里的墨汁泼溅出来，染污了雪白的宣纸，如同他此刻怒不可遏的心境！
　　“逆国！逆国啊——！！！”

　　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身躯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摇晃，原本浑浊的老眼此刻瞪得滚圆，喷射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苍白的胡须剧烈抖动着，胸腔里爆发出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垂老的雄狮：
　　“盐引！精铁！火药！运往北狄！云泽会！江南道转运使！杭州知府！还有那些……那些尸位素餐、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国之蠹虫！贼子！卖国贼！！”
　　他抓起那块冰冷的精铁，仿佛抓着那些卖国者的心脏，恨不得将其捏碎！
　　“食君之禄，行此禽兽不如之事！引狼入室！资敌以刃！此乃断我大雍根基，亡我华夏血脉之滔天大罪！十恶不赦！当诛九族！当挫骨扬灰——！！！”

　　咆哮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冯子敬剧烈地喘息着，老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正义之火。他一生以清流自居，以刚直立命，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更何况是如此赤裸裸、足以颠覆国本的通敌大罪！
　　顾凛之……顾凛之将这烫手的山芋、这足以引爆朝堂的惊雷，精准地投到了他冯子敬的手上！这位权相，是在借他这把老骨头，借他这块清流招牌，去敲响那面让皇帝再也无法装聋作哑的警钟！是阳谋，更是绝杀！

　　“来人！备朝服！备轿！”冯子敬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老夫要连夜叩阙！面圣！参劾！参劾这江南上下，所有与‘云泽会’、与这资敌铁链有染的衣冠禽兽！一个……都不能放过！”

　　盛京，皇城司南镇抚司衙门，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曹无伤那张阴鸷如同石雕的脸。他手中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他眼中的阴冷几乎要凝成实质。

　　“冯子敬得铁证，暴怒，连夜叩阙面圣。”
　　“影鳞渠道，痕迹指向顾府。未加掩饰。”

　　“好……好一个顾凛之！”曹无伤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你想用冯子敬这把老骨头，逼着陛下表态，堵住咱家的路？想把这江南的火，彻底烧到明面上，让陛下不得不在你身后站台？”

　　他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指节咯咯作响。
　　“咱家偏不让你如意！”

　　他霍然起身，走到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铜盆前。盆中盛着半盆粘稠、腥臭、颜色暗红的液体。曹无伤毫不犹豫地将攥着密报的手伸入盆中。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白烟升起，那纸团连同他手上的污迹，瞬间在粘稠的液体中消融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想掀桌子？想逼宫？”曹无伤看着盆中翻滚的泡沫，阴恻恻地低语，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咱家就让你这桌子……掀得更彻底些！烧得更旺些！旺到……连你这执火的人，也一起烧成灰烬！”

　　他转身，对着阴影处低喝：
　　“传令！动用‘夜枭’！目标：江南，杭州府，赵文弼府邸！给咱家……放火！烧！把他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书房、密室，给咱家烧个干干净净！特别是账册！文书！一片纸也不能留！”
　　“再传令‘地鼠’！散布消息，就说……都察院冯大人手中铁证如山，矛头直指杭州知府赵文弼通敌卖国，赵文弼狗急跳墙，已遣死士入京，欲行刺冯大人，毁灭罪证！消息……要快！要乱！要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阴影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归于死寂。

　　曹无伤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杀机四伏的夜幕，脸上露出一个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顾相爷，您这把火烧得好啊。咱家就给您……再添一桶油！看看这沸鼎烹油之下，是那些蠹虫先被炸得粉身碎骨，还是您这柄孤锋……先被这滚油烫弯了刃口！”

　　杭州府，知府赵文弼府邸。
　　子夜时分，正是万籁俱寂。知府后衙一处戒备森严的书房院落，却毫无征兆地燃起了冲天大火！

　　火势起得极其诡异而迅猛！仿佛凭空从书房内部炸开！浓烟滚滚，烈焰瞬间吞噬了门窗，舔舐着梁柱，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刺鼻的焦糊味和纸张、木材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走水了！快救火！”
　　“老爷！老爷还在里面！”
　　“保护老爷！”

　　凄厉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宁静。府中护卫、仆役乱作一团，提着水桶脸盆，惊慌失措地冲向火场。然而火势实在太猛，热浪逼人，根本无法靠近！书房里隐隐传出惊恐绝望的呼喊，很快便被火焰吞噬的爆裂声淹没。

　　混乱的人群中，几个身手矫健、穿着仆役服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悄无声息地避开救火的人群，目标明确地扑向书房侧后方一处看似假山盆景的角落。其中一人飞快地摸索着假山底部一块不起眼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假山底座竟悄然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尚未完全散尽的桐油火硝气味扑面而来！几人毫不犹豫，迅速闪身而入，沉重的假山底座随即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地底密室。
　　空间不大，四壁皆是冰冷坚硬的青石。此刻里面一片狼藉。几只巨大的铁皮箱子被暴力撬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一些灰烬和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账册残页，一些未被完全焚毁的边角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字迹和……那个云气缭绕水泽的印记！

　　“妈的！来晚一步！”领头的一个精悍汉子狠狠啐了一口，眼中满是懊恼和戾气，“东西被转移了！放火的混蛋，手脚真他娘的快！”

　　另一个汉子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散落的黑色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一变：“是火油和硝石的混合物！这火是故意放的！就是为了烧掉这里！”

　　“搜！仔细搜！”领头汉子低吼道，“看看有没有漏网的！特别是带数字标记的东西！七口箱子……‘叁’号找到了，‘柒’号呢？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几人如同最精密的猎犬，在狭小狼藉的密室里快速翻检。突然，一个汉子在墙角一堆碎纸灰烬下，摸到一个硬物。他扒开灰烬，赫然发现一个巴掌大小、被烧得边缘焦黑卷曲的铁牌！铁牌入手沉重，一面刻着繁复的云水纹路，另一面，则是一个清晰的数字——“柒”！

　　“柒号牌！找到了！”汉子压抑着兴奋低呼。

　　领头汉子一把抢过铁牌，入手冰凉沉重，那清晰的“柒”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只有牌子？箱子呢？！”他眼中凶光闪烁，“箱子肯定还在！带着这牌子，顺着气味，给老子追！活要见箱，死要见渣！那里面……可是能换泼天富贵的宝贝！”

　　就在此时，密室唯一的入口——那假山暗门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转动声！

　　“咔哒……”
　　声音轻微，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密室内几个亡命徒的耳中！

　　“不好！有人来了！撤！”领头汉子反应极快，低吼一声，将“柒”号铁牌塞入怀中，同时反手拔出腰间的淬毒短刃！其余几人也是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兵刃出鞘，眼神凶戾地盯向入口！

　　暗门缓缓滑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透了进来。然而，预想中的敌人并未涌入。只有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伴随着几声微弱的、濒死的呻吟，从缝隙外传了进来！

　　领头汉子示意一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暗门。
　　眼前的景象，让这几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假山外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身着知府亲兵服饰的尸体！每个人的咽喉都被精准地切开，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地面。致命伤干净利落，手法老辣得令人心寒！只有一个穿着管家服色的老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尚未断气，正徒劳地捂着伤口，眼睛惊恐地瞪着密室的入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谁……谁干的……”管家模样的老者看到密室门开，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怨毒和恐惧，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箱子……‘柒’……被……被……”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领头汉子脸色铁青，目光扫过满地的尸体和管家临死前指着的方向——那是通往府邸后花园小径的黑暗。他蹲下身，在管家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旁，发现了一小撮不属于这里的、沾着新鲜泥土和某种奇异花香（似乎是紫藤萝）的鞋印，以及……几根被强力扯断的、极细的、近乎透明的蚕丝线头。

　　“高手！不止一拨！”领头汉子心头寒意直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抢在咱们前头，杀了人，还……拿走了‘柒’号箱？！”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凶残交织的光芒。
　　“追！顺着这脚印和丝线！不管是谁拿了箱子，敢动老子的富贵……都得死！”

　　几道黑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顺着那微不可察的脚印和偶尔挂在小径灌木上的细微丝线痕迹，迅速消失在知府府邸后花园的黑暗深处。他们不知道，自己追踪的，不仅是一口价值连城的“宝箱”，更是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腥之路。

　　江南的夜，被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彻底点燃。赵文弼府邸的烈焰映红了半个杭州城，也映照着无数在黑暗中涌动、追逐、厮杀的贪婪身影。而真正的“柒”号箱，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裹挟着致命的秘密和谎言，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向更加混乱和血腥的漩涡中心。

　　沸鼎烹油，烈火烹心。这场由孤锋点燃、被阴鸷添油、因贪婪而彻底失控的盛宴，才刚刚拉开最惨烈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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