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汉捡来的养媳［乡土］

　　从翠峰中学回陈家坪，阿浩失魂落魄的一脸泪痕，阿杰赶着车都看着心疼。

　　他摸了摸兜，找不到干净手巾，他自己拿来擦汗的手巾已经腌臜了，不能给浩儿擦眼泪。

　　饭时了，家家户户冒起炊烟，两个人却都一肚子心思，一点不想吃。

　　阿杰的手因为刚刚的打斗，泛起一阵阵麻木的疼，他也不顾，自顾自地赶车。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给浩儿，可此时此地，他也不知道能跟阿浩说点啥。

　　他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不善言辞，恨自己没有办法安慰浩儿。

　　有饭送给饥人，有话说与知人。

　　阿杰不会说话，眼下急中生智，也只能把腰上別着的唢呐抽出来，在嘴上试着吹了两声。

　　唢呐为百王，有人听着嘹亮，有人听着嘶哑，刺入了耳膜耳鼓，缭绕在心头肚肠。

　　阿浩怔怔的，两眼含着泪。

　　他原本想着，就这样吧。老天爷像是不能看见他一点好。才刚有了一线希望，就把这苗头给掐死。

　　就像是他不配，他不配有指望，不配有好生活，他努力了又努力，挣扎了又挣扎，也还是被命运的大手压在五指山下，修完这五百年的磨难与功德。

　　阿浩想，他习惯了，就算是自己骗自己——修完这五百年，就到头了，不会再受苦了——也许多次了，也该习惯了。

　　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他宋君浩是不配，不配那些个贵物。

　　可是……现在是谁，为他吹着唢呐？唢呐的嘹亮高音，把阿浩从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揪出来。

　　厚厚的土，高高的天。

　　蜿蜒崎岖的路上，是颠颠簸簸的骡车，赶车的背对着身后人，吹不成调子的荒腔走板。

　　阿杰的唢呐吹得一点也不好，呕哑嘲哳难为听，可是阿浩抱着膝盖坐在车上，傻傻地听着，泪流满面。

　　他知道，就算他没有了一切，他到底还有个傻哥哥，还有一个片瓦遮身的，家。

　　入黑了，家家户户点起煤油灯。

　　陈家坪大队的老书记盘着膝，在自家昏暗的窑洞里，坐炕头上抽旱烟。

　　他的婆姨姓李，快五十岁了，快言快语的利索人，正在一边的灶上煮裤带面。

　　“老头子，恁前两天言语的，水库修好了，上头表彰翠峰公社，特地给了两个指标，能推荐人去上大学，可是当真哩？”

　　李婶子一边捞面，盛了冒尖一海碗，一边问陈老书记，推荐社员上大学的事。

　　自家婆姨问了，老书记磕了磕烟袋，把烟枪放在炕桌上，拿起筷子，叹了一口气：

　　“唉，作孽哩！”

　　他老了，眼看要卸掉书记的职，他不想多管闲事。

　　他不想跟人说这件事，但是他实在觉得欺负人，忍不住关上门跟老婆子絮叨两句。

　　“要论推荐大学生，俺第一个推荐老陈家的浩娃！那孩子，肚子里有墨水，人生的整齐，又老实又本分，看着就让人稀罕！”

　　“修水库的工程里，他当广播员，写的稿子振奋人心，立了功劳！多好的苗子啊，俺就想朝公社推荐他！可……唉……”

　　李婶子擦擦手，忙坐到炕上，刨根问底问自家老头子：

　　“叹啥气？那就推荐那娃娃上大学啊，咱们陈家坪大队，脑壳灵光一点的几个娃，都去当兵了，剩下哪有几个会读书的。这么有文化的娃娃，可莫得埋没了！”

　　老书记知道自家婆姨是个明白人，也不瞒着她，一五一十言语了：

　　“理是这个理儿，可推荐浩娃哪那么容易……唉……”

　　“到底咋回事嘛，唉声叹气，急死俺了！”

　　老书记见李婶子急了，实话实说：

　　“浩娃和他哥，在工地上不是跟马家凹大队书记的妻外甥有矛盾嘛。本来也不是大事，偏生前两天，他哥又在翠峰中学，把人外甥揍了一顿，这可闹开了……”

　　“老马头那个婆姨，最要面子，又尖酸刻薄好记仇，不知怎么鼓动的……那天在公社革委会推荐人选，老马头死活非说浩娃政治不清白，不符合推荐资格……要推荐，就要推荐劳动表现好的……”

　　李婶子把手里的抹布一甩，掐着腰指着骂，气的冒火：

　　“俺看他们就是讹人哩！打量老陈家一家子老实，欺负浩儿那娃娃没有腰粗的靠山！”

　　陈老书记也是这样想的，奈何现在已经盖棺论定，推荐完了，他也无法。

　　李婶子瞧他脸色，瞪着眼睛猜着问道：

　　“老头子，甭跟俺说，马家凹那个糟烂书记，推荐了他那个狗屁不通的外甥吧！”

　　陈老书记不言语，只用筷子挑起来面，说了一句：

　　“能咋办，马三家成分没的说。他在工地上见天都出工了，没请过假，劳动这一关能过了，还是翠峰中学的民办教师……另一个推荐的人，那各方面条件都拔尖，尤其政治上更是梆梆硬，更是谁都没有话说……”

　　陈书记稀里呼噜喝了面，抹抹嘴：

　　“公社都定完了，介绍信都开好了……这事儿，上哪说理去……”

　　李婶子收起了面碗，跟着叹了一口气，又含着一丝希望问：

　　“那浩娃就一点机会也莫得了？”

　　陈老书记抖了抖肩膀上披着的褂子，沉重地道：

　　“再看看吧，俺想着给那个孩子再找个去处，不行就去找翠峰中学的校长，不是有空出来的教师岗位嘛，让浩娃去！”

　　马家凹大队书记是个怕婆子，他推荐了妻外甥去上大学这件事，让他的威望几乎下降到冰点。

　　可是这年头，上完大学，就能分配当干部，这样的肥肉，他说啥也要争给自家人！

　　这一切的事情，原本是没有公开的，老实巴交的陈老爹、阿杰、阿浩他们都不知道有推荐上大学这件事。

　　直到孙校长和陈老书记，两人一起来了陈家。

　　这回阿浩见到了孙校长，整个人都呆住了。陈老爹也赶紧让陈大娘整治几个菜，喊着阿杰阿浩一起，陪这两位大人物吃饭喝酒。

　　“陈老爹，上回没能让恁家浩娃去代课，孙校长一直是个心思，这回，校长都把正式通知带来了……”

　　陈老书记笑眯眯开口，孙校长也很和蔼，点头说是，把包里的通知拿出来。

　　陈老爹原本的愁云惨雾一下子拨开，喜出望外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仔细端详。

　　通知书是手写的，孙校长亲手递在他粗糙的老手里，盖着翠峰公社十六中的大红章章。

　　有了这个，阿浩就能去教书了！

　　“谢谢孙校长！谢谢陈书记！俺一个庄稼人，说啥好哩！浩娃，快给校长和书记鞠躬！杰娃，快倒酒。”

　　陈老爹激动地抹眼泪，托着圣旨一样，颤颤巍巍捧给阿浩，还让阿浩给两位贵人行礼。

　　阿浩也没想到，前两天他还难过死要死，今天突然有了转机，获得了解决。

　　这份代课老师工作，以这样一种峰回路转的方式，属于了宋君浩。

　　他深深给两位长辈鞠了躬，迟迟不能抬起头来，泪蛋蛋砸在地面上，洇湿了圆圆的坑，他早已泣不成声。

　　阿杰也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激动，只能把书记和校长面前的酒盅倒满了酒。然后阿杰也站到地上，陪着阿浩一起深深地鞠躬。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表达他的谢意！

　　孙校长和陈书记三缄其口，默默咽下了关于推荐上大学的事实。

　　兄弟俩，包括二老，还是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比较好。

　　陈家人已经非常满足，他们现在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可以彻底改变命运的珍贵机会，已经与阿浩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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