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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芒
第015章初芒
南初与周渠对视几息,又转向众人,一字字诚恳道:“我想请求各位,利用你们的才智和绝技,取出福隆寺地宫的资财。”
这话出口,现场无人回应。
南初晓得,在他们的观念中,这是皇室财富,妄自取之是大逆不道。且他们此时身为“囚徒”,自身安危且无力掌控,又岂能生出取财之心?
她继续道:“那虽是皇室所藏,却是西渚之民膏。如今国虽不存,可民尤在。诸位可还记得城中饿殍遍地?可能想象洪水之中逃难的百姓?我来时,见了泛滥的河道,淤泥淹没了田垄;见了茅屋凋零,柴门横陈;见了茶山依旧,采茶女却已不知何方……”
她喉头发紧,声音再度哽咽,“这些,难道不是各位入天工司时,势要消弭的民生之苦么……”
“这都是梁人的罪孽!”
未等南初说完,一个年轻匠人怒喝着打断,他一双眸子猩红似火。
“是!”南初回应,“是梁人的祸不假,可若我们的朝廷是铁板一块、上下一心,梁人又岂能如此轻易破国?你们以往诸多妙想,因缺少银钱无法实施,那暗道和地宫中却有无数资财;东南城墙年久欠修,陛下却可大兴土木办寿,你们当初没有微词?围城后,陛下三封飞羽召宿州王点兵勤王,可结果呢?梁军挑出了他的降旗,他如今是大梁的西关侯!”
对处境的绝望和对朝廷的失望乃至愤恨,充斥在每个人心头,场面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我晓得,救拔西渚之民,非是一朝一夕。”南初苦口婆心,“可眼下便有一个机会,那些财富或许不够,但,能救一人,便好过它留在那里做个死物。”
周渠沉声道:“小姐此来,是为梁人做说客吗?”
他眸中漫着一丝戾气,“若无梁人授意,眼下谁又能动得了这些财富?小姐是想让我们帮梁人取西渚之财,然后再求着他们,施舍我们一些残羹冷炙来苟延残喘?那本就是我西渚之财!小姐你……你如此作为,可对得起你南氏殉国的族人?可对得起……天工司开衙以来,立誓造福西渚的信条?!你……你,这是资敌!”
“资敌”两个字落入南初耳中,让她本无血色的脸愈发惨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掴了一巴掌,指甲掐进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意。
周渠指着南初身上青灰匠袍,哆嗦着手指道:“你还敢穿成这样……穿着天工司的衣裳来说这番话?你可是太子妃啊,太子殉国,南氏殉国……你……”他似是在酝酿,又似是在压抑,终是忍不住喝道,“你也该如南大人和老太爷一样,殉国!”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进南初心里,砸得她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闭了眼,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门后的常赢和陆羽,不约而同握紧了腰刀。
柳氏是看着南初长大的,她深知这位小主人心性,她虽也不甚理解小姐为何有这般决策,却也知她绝非老周指斥得那般不堪。她像护雏的母鸡般将南初护在身后,冲周渠骂道:“老周你放什么屁!你良心让狗吃了?若非小姐救你,你早死在暗道外的屠刀下了,还有力气在这里叫嚣!你有本事冲梁人去拼命,少在这里耍横!”
几个匠人连拉带拽将周渠拖后了些,算是压下了他暴怒的情绪。
南初不便解释她偷生的缘由,只能将所有悲痛咽下。她缓缓睁眼,流着泪打量眼前诸人,想确认在他们脸上,是否也有如老周一般,对她未能赴死的怨恨,幸好,并没有。
她从柳氏身后迈出来,麦芽似被吓到了,仍挂着眼泪,紧紧拖着她的衣襟,不想让她往前。
她拽着衣袖替麦芽擦了擦眼泪,转身,仍旧站回众人身前,缓缓道:“若我一死,能换西渚百姓生机,南初定毫不迟疑,自决于诸君之前。”
她把目光停在周渠脸上,望着他额上裹帘道:“周师傅当众撞柱,我敬佩这份孤勇,可我还是要说一句,有胆色,但无用。除了折损一位难得的匠才,于苦难众生,无半分益处。”
周渠被人扣着肩膀,似斗败的豹子,只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又变得浑浊和沮丧。
“还有你说的‘资敌’,我们还有资格资敌吗?我们已是梁人砧板上的肉。”她此言一出,众人神色无不又晦暗几分。
她声音软下来,显得痛苦却极有耐心:“眼下的问题,不是要不要资敌,而是如何从刀俎之下,保全我们自己,保全薪火,好谋求来日。诸位都是造诣精湛的匠才,试问天下可有无法破解的机关?没有,既是人为所设,必能为人所解,无非是代价大小的事。”
“面对已知的财富,诸君以为梁人会因几道机关阻拦而不取?便是今日取不到,那明日呢,后日呢?若是暴力取财,那被充做炮灰的人,最可能是谁?”
“眼下我们还有一线机会可以谈判,所换来的不是残羹冷炙,那是我们要虎口夺食,为西渚百姓抢下的救命之财,如何不值一顾?”
“我也知忠义、气节重于泰山,可当泰山将倾,是要与其同碎,还是尽可能多救几人?天工司的存在,本就是为守护和造福西渚之民,眼下他们亟待救助,我们能安心赴死?”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无人应声,唯有门外那棵茂盛的梧桐树在微风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在无声地追问。
柳氏看着默不作声的众人,突然站出来道:“我听小姐的!管他谁的钱,取财救命,只要花对了就行。我虽是个绣娘,小姐若用得着我,尽管吩咐。”
柳氏这番话,让南初紧绷的心弦颤了一颤,她强忍着又要涌出的眼泪,颤声道了句:“谢谢……柳姨。”
这声“柳姨”,让柳氏受宠若惊,她连连道:“当不得当不得,小姐还是唤我阿柳。”
“您当得。”南初眼中热意灼灼,“且不说国破家亡,如今你我无甚区别,纵是你在我母亲身边,关照我多年,唤您一声‘柳姨’,也是应当的。”
一句话说得柳氏也红了眼眶。
“我也听小姐的!命都是小姐救的,没说的。”
“我也是!”
“还有我……”
南初听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应诺声,泪水再次决堤。
“我……谢谢诸位。”南初说着,对着众人深深一福,被面前几人连呼“使不得”而拦下。
在一片应和声中,唯有周渠缓缓背过身去,他佝偻着背影,望着院墙外的一角天空,无人能见他脸上是愤懑、是挣扎,还是茫然。
南初转向柳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柳姨,我此番正是需要你帮忙,稍后我同你细说。”
她停顿了一下,再次转向众人,姿态更为坚定和决绝:“现在,我将与大梁督军达成的约定,告知诸位。”
她把每一个字都讲得清晰而缓慢,仿佛是在履行一道庄重的仪式。
讲完,她朝门外道:“陆大人。”
陆羽应声进门,抱拳行礼,姿态恭敬却透着一股公事化的疏离:“娘子请讲。”
“我已同大家说好,日后还请陆大人多多照拂。”
“这个自然,”陆羽面无表情地颔首,“督帅已有明令,属下等必定遵行,请娘子放心。”
柳氏听着两人一番对答,脸上忧色更重,她一把拉住南初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小姐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应了那姓萧的什么?你可不能……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啊!”
南初晓得她在忧虑什么,坦然道:“放心,这也只是此番取财的条件之一罢了。这笔资财的一部分,除了救助城中难民,也会有一部分用于安置你们的生活。”
似又想起什么,南初又道:“还有件事,从今往后,我不是南初,而是天工司已故工丞程瑞之女,程安歌,请大家务必记住。”
见大家满面疑惑,她又补充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需要一个可以露面的身份。”
众人至此才知,昔日的南府明珠,为何会穿这身灰扑扑的衣衫来见他们。一时间院内鸦雀无声,只余下风吹新叶的细微声响。
南初转向柳氏,诚恳道:“柳姨,破解机关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此地往来不便,请您带上麦芽,随我同回住所,也好便宜行事。”
柳氏牵起麦芽的手,点点头道:“小姐安排便好。”
南初知道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已经做完。她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方要带着柳氏母子离开,却瞥见角落里那道静默的身影——白崇禧缩在院角的阴影里,歪着头从人缝里朝她张望,可与她的视线一交汇,又倏然垂下头去。
南初默了一息,朝他走去。人群自动让开位置,南初缓缓地,坚定地站到了他面前。
白崇禧不得不抬起头,声音干涩地喊了声“小姐”。
南初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发觉他最初那抹窘迫褪去之后,倒也坦然与她对视起来。
众人似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一时鸦雀无声。
“白先生。”南初开口,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地打破了寂静,“您在我府上十余年,我竟不知,您这双悬壶之手,竟也能绘出一幅好丹青。”
语毕,她并未在对方脸上见到愧色,甚至连一丝被拆穿的尴尬也没有。
白崇禧那双已生出皱纹的眼,只平静地看了她几息,随之躬身抱拳,恭敬一如往昔:“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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