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赎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而此时此刻，面前这个女生长得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五官，脸型，不能说是相似，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简直就是一个灵魂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同一个人的，男女双版。

　　尤其是那双眼睛，锋利，像刀子一样直扎人心。

　　她叫什么来着？李泽麟？

　　李泽麒，李泽麟，麒麟，这是一对亲兄妹的名字吧？

　　那李泽麒就是她哥哥？

　　他被吓得愣了两秒才接话，声音都因为这张脸变得没底气了很多。

　　“你、你好。”

　　“云廷，这是你的新家教老师，她叫李泽麟，是你泽麒哥哥的亲妹妹，你也可以叫她泽麟姐姐，以后你的作业由她辅导。”

　　韦志玲微笑着介绍，而那边秦从南看向女生的眼神中也满是赞许。

　　只有秦云廷自己愣在原地。

　　他活了十几年怎么不知道李泽麒还有一个妹妹？还是亲妹妹。

　　他之前在李家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号人物。

　　虽然从前他也疑惑过李泽麒这个名字听着就像是还有个弟弟妹妹，怎么只有一个，可现在当这个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反倒害怕了。

　　李泽…麟？

　　他看着这个女生，模样似乎没比他大多少，像是还在上学的年纪。头发散下来刚刚及肩，上身一件错纹彩色毛衣，搭配深色牛仔裤，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她身上的气质却很不同，跟李家人不一样，跟以前的家教老师也不一样，根本不像是他们这种层次的人，所以那身青春靓丽衣服穿在身上也有点儿违和。

　　他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几种完全不同的滋味混合在一起。

　　像是因为生活所迫半路去混社会的学生，约架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带笔渍的校服，有种文绉绉的野气。

　　这就是，他的新老师？

　　…………

　　“这里，计算错误，改一下。”

　　“题目再读一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信息。”

　　“很棒，昨天讲的类型今天已经会举一反三了。”

　　“你是不是想先化简来着？先看看取值范围再考虑。”

　　书桌前，秦云廷正等着李泽麟给他批改作业，数学是他的弱科，每次做作业跟要命一样。

　　椅子上，李泽麟一目十行，每道题都迅速改出对错，甚至能直接找出他错误的点，然后再拿给他回去修改。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揪着过去的事不放！”

　　“是我揪着吗？是谁先提起来的！”

　　书房安安静静，外面却吵得要翻天。激烈的争吵从门缝传来，再好的隔音材料也挡不住夫妻之间清算的决心。

　　李泽麟递书的手极小幅度地顿了顿，没有说什么。

　　秦云廷像是听不到一样，拿过批改好的作业坐回去修改，橡皮擦过纸张，传来沙沙的声音。

　　书房很安静，只能听到父母两人势必撕烂对方的争吵。

　　从相识到结婚，从怀孕到生子，乱买的化妆品，错误的投资策略，教育的分歧，工作的误会，辜负的真心，不被看到的辛苦，深夜的醒酒汤，见老人购置的礼物……

　　似乎共同生活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攻击对方的有力武器，爱过的证明在此刻都成了血淋淋的刀子。

　　“就这样吧，离吧。”

　　“离！谁不离谁孙子！”

　　争吵仍在继续，秦云廷默不作声，埋头修改着自己的错题。

　　错题很多，有的地方他甚至反复改了好多遍也没有写对，就像他的人生，满是错误和漏洞。

　　李泽麟坐在他旁边，默默观察着他的反应。

　　韦志玲和秦从南的争吵这阵子基本上没有断过，而秦云廷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继续在房间里写着自己的作业。

　　但她分明看得到他的手在抖，眨眼睛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你以为是我想生吗？还不是你！”

　　“啪！”

　　门外传来摔东西的声响，秦云廷被吓得全身一抖。

　　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李泽麟再也没办法坐视不理，直接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

　　“现在先做语文作业，背《逍遥游》。”

　　秦云廷被捂住耳朵，听到的争吵立刻变小了很多。他的眼睛红红的，咬着牙不让泪掉下来。

　　父母总是动不动就吵，从前也都可以忍受，可是慢慢愈演愈烈，已经到了要离婚的边缘。

　　他的家，马上就要消失了。就在他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不会。”他板着嘴，不想被听出声音里的酸涩。

　　“那就跟着我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背。”

　　秦云廷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跟着背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化而为，鸟，其名为……”

　　背着背着，委屈从心头涌上，积压许久的情绪再也不能克制，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他转过身面向李泽麟泪水狂涌，肩膀也因为无声的哭泣而不住地颤抖。

　　李泽麟不语，只是将他笼在怀里牢牢地抱住，右手抚在他的头发上，不再挪动。

　　她就这样任由他把自己的衣服哭脏，鼻涕眼泪沾在一起，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后来秦云廷回忆起来，那是他从小到大感觉到最坚实的一个拥抱。

　　他的脑袋抵在她的肚子上，温热的，柔软的，而脑袋之外有些最可靠的双臂，紧紧地保护着他。

　　他此生不会再忘记这个拥抱了，也再不会有一个拥抱比得过它。

　　…………

　　邻近出国，他翘了培训班的课跑出来，半夜12点还游荡在街上，既没有想去的地方，也不想回哪里。

　　江州今夜下了雪，雪花小小的，但落久了也会沾湿衣裳。

　　他蹲在路灯下，暖光色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一米八多的人此刻在雪地里只剩小小一点。

　　他待的地方远离市中心，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除了附近一家24小时的便利店还开着门，就只剩两排路灯陪着他。

　　【李泽麟：在哪儿？发个定位。我去找你，不跟你妈妈说。】

　　手机里是几分钟前李泽麟发来的消息。

　　她跟他的关系也没有多好，但这种时刻除了她也再没人能让他回复消息。

　　尽管已经不做他老师有段时间，但李泽麟依旧跟他保持着一些联系，偶尔也会问一下他的情况。

　　他知道，肯定是他妈妈说的，讲他从培训班跑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家，让她帮忙找找孩子在哪儿。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

　　是李泽麟。

　　她看到他以后什么也没说，先给韦志玲发消息报了平安，这才一步一步踩着雪走到他身边。

　　“怎么跑出来了？”她问。

　　她穿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散在两边，脚上是防滑的厚棉鞋，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而他蹲在原地，头也不抬，继续拿手机壳在雪地上乱画着什么，像极了赌气的孩子，事实上他也确实就是。

　　李泽麟见他也不回答，便往上提了提羽绒服，跟他并排蹲了下来。

　　“有心事吗？大半夜待在这里。”她蹲下来后扫视了一圈，这才又问。

　　外面的温度很低，她只是轻轻张嘴，白气就一阵一阵地飘上天，然后慢慢消散。

　　秦云廷还是没开口。

　　李泽麟也不多问，双手揣在怀里，就这么静静地陪他蹲在一起。

　　江州没有真正的黑夜，它永远灯火通明。

　　像这种超一线的大城市，夜晚总会有灯光将它照亮，来复制白天的繁华。

　　所以属于人类的夜晚也一同被取消了。

　　他想逃，却不知道可以逃到哪里。世界之大，居然没有他躲避的地方。

　　良久，或许是考虑到李泽麟怕冷，他终于缓缓开口。

　　“你不高兴的时候，都干点儿什么？”

　　他心中苦闷，却无倾泄之地，实在是可悲。

　　李泽麟想了想，蹲在地上的脚轻轻带着身体摇晃。

　　“没有，最近写书和工作都很忙，有时候都睡不了觉，没时间不高兴。”

　　她说的是实话，秦云廷知道，她从不骗人。

　　“那从前呢，你在我这个年纪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他又问。

　　“这个年纪还好，但我是再大一点的时候碰到事的，那个时候确实也很难捱。”李泽麟说道。

　　“那你都干点什么？”他问。

　　“也不干什么，就一个人去外面坐坐，想一想，想不通就干坐着，有时候也会抽上两根烟。”李泽麟说。

　　闻言，秦云廷忽然转过头看向她，眼睛里有几分不敢相信。

　　“你抽烟？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早就戒掉了，拢共才抽了有…几个月？烟也是很贵的。那个时候我连饭都吃不起，自然就不想抽烟了。”

　　李泽麟说着笑笑，伸手擦了擦自己冻红的鼻子。
　　“而且肺不好，戒了也是保护身体嘛。”

　　“为什么会吃不起饭？”秦云廷看着她，压在心头的许多问题再次涌了上来。

　　神秘莫测的李家，凭空出现的妹妹，完全不同的气质，一无所知的过往……李泽麟的身上有很多他弄不懂的问题，牵涉太多，爷爷奶奶也嘱咐过他不许乱问。

　　但此时此刻，他更想知道，那时的她是怎么度过这段时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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