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许平宁

　　萍宁觉得秦宅的风水指定有说法。

　　过往几百年，她拢共也没跟活人搭上几句话。

　　来秦宅不过两日，继薛平和秦令之后，又来一个方典鹤。

　　前两个好歹是萍宁自己招惹的，方典鹤甚至是轻飘飘地主动跟她这个灵异搭茬。

　　萍宁仔仔细细把人打量一遍。

　　“你是半灵胎。”

　　方典鹤颔首：“不错。”

　　在灵异面前否认半灵胎的身份没有意义。

　　萍宁不由得心生怜悯。

　　半灵胎听着怪顺耳，实际是个横生枝节的体质。

　　天生能见灵异不说，还是灵异眼里的香饽饽。

　　寻常人与灵异擦肩而过，若非撞到穷凶极恶失去理智的主儿，彼此相安无事。

　　半灵胎就不一样。

　　他们对于灵异，相当于野菜丸子羹对于薛平。

　　虽然与普通的炖野菜一样没什么营养，但口感鲜美。

　　关于半灵胎，萍宁也只在书中见过几行文字，能一眼确定方典鹤的身份，主要是托了作为灵异的福。

　　萍宁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对方典鹤没有传说中的食欲，只觉得他是盘香喷喷的菜。

　　很不巧，这盘菜不合萍宁的口味。

　　她两手一摊，让方典鹤看：“我像是有能耐帮你的样子吗？”

　　女鬼支离破碎，一副自身难保的模样，在薛平面前晃两下都把他吓够呛。

　　方典鹤却不为所动。

　　他温温和和地说：“这位姑娘，你知道半灵胎是如何分辨人与灵异的吗？”

　　半灵胎在世间活得比普通人更提心吊胆。

　　灵异中不乏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譬如萍宁完好无损的时候，如果半灵胎错把灵异当成人，失去警惕，下场可想而知。

　　关于这个问题，萍宁的确不曾涉猎。

　　她老实摇头。

　　方典鹤笑了。

　　“半灵胎虽能见灵异，但大多数时候并不靠目力辨别危险是否来临，而是靠——”

　　萍宁看着方典鹤指了指胸口。

　　“靠？”

　　方典鹤放下手。

　　“靠感应。”

　　萍宁大概能理解。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儿，而不是进了屋才发现的。”

　　方典鹤：“是。”

　　萍宁的脸要是还完整，方典鹤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出她的一言难尽。

　　一个半灵胎，心得多大，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亲眼见了萍宁，将人都支出去，专门等在这儿喊她搭把手。

　　方典鹤接着道：“小娘子，我拿半灵胎的身份担保，你绝对能帮我这个忙。”

　　萍宁皮笑肉不笑。

　　她确实能帮。

　　灵异只要剩下一丁点灵力，就有余力。

　　“即便我能，我凭什么帮你？”

　　萍宁清楚自己的情况，替方典鹤炼化药力不在话下，化完了也不会原地蜕皮。

　　但恐怕从头到脚再找不出一块好地方了。

　　萍宁保持着临近蜕皮的状态，对她全无益处不说，浑身还刺挠。

　　她是好心，又不傻，才不白白为人干活。

　　方典鹤垂眼轻笑。

　　“小娘子来这里，不为救人，莫非是为等这一双母女死了，从阴司手里截了吃？”

　　萍宁：！

　　“你血口喷人！”

　　她可是清清白白的一只鬼。

　　方典鹤也不辩白，平静地望着她。

　　萍宁起初义愤填膺，等把方典鹤的话往脑子里过一遍，才反应过来。

　　——她本来就是来救人的啊。

　　方典鹤适时递上台阶：“小娘子心善，不必与我这等笨嘴拙舌之人一般见识，人命耽搁不起。”

　　萍宁：“我要怎么做？”

　　“啪嗒”一声，黑漆木盒的锁扣被打开。

　　一株毛茸茸的灯笼状植物连着根，躺在柔软的白绸布上。

　　萍宁只看了一眼，就说出这味药的名字：“长明灯。”

　　方典鹤：“小娘子见识广博。”

　　萍宁不说话了。

　　此长明灯非彼长明灯，不是寺庙里摆在佛前的供灯，而是属于阴司管辖地界的植物。

　　方典鹤一个半灵胎，把它拿到手还全须全尾地回了人间，足以说明他的本事比一些道士都大。

　　长明灯的药用价值极高。

　　书中每每介绍它，写在最前面的永远是“补魂蕴灵”。

　　“你原本是打算给秦令用的，对吗？”

　　方典鹤神色不变：“药是救命的，更是救急的，人命关天的时候要是顾念打算，那我也没有颜面妄称医者了。”

　　萍宁瞥见周仪腹中魂魄渐趋虚弱的状况，深以为然。

　　“方大夫，我就明说了，我的见识仅限于知道它的长相和效用，灵力我可以借你，多余的事不掺和。”

　　方典鹤见好就收，拱手道：“有劳了。”

　　萍宁盯着他，有点不爽。

　　这人跟有棱有角的薛平不一样，简直滑不留手。

　　假意提出炼化长明灯的请求，以退为进，让她主动借出灵力。

　　正常情况下，她一个孤魂野鬼绝对不会有接触相关记载的机会。

　　萍宁看得一清二楚，她脱口而出长明灯的名字时，方典鹤游刃有余的表情僵了一瞬。

　　方典鹤是半灵胎不假，但说到底只是个年纪轻轻的人类，他半生走过的路加起来放在萍宁眼里不过弹指一挥间。

　　千人千面，什么样奸猾狡诈的人萍宁也见过。

　　心里门儿清是真的，不爽也是真的。

　　即便知道方典鹤无法从破碎的脸上看见她的表情，萍宁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青年耳中听得一声嗤笑。

　　没等他再说点什么，就感到凉意从后心迅速蔓延开。

　　不给一点缓冲，丰沛的灵力随之汹涌而来。

　　方典鹤难以自控地溢出闷哼。

　　属于灵异阴寒刺骨的灵异贯通经脉，方典鹤几乎觉得他要失温而死。

　　萍宁明知故问：“灵力我可给了，怎么不抓紧救人呢？”

　　灵异凭本性做事，很少留下隔夜仇。

　　自知理亏的方典鹤生生受了这场报复性的折磨，抬手掐诀炼药。

　　灵火。

　　萍宁输送的力度不减，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典鹤掌中熊熊燃烧的一簇火焰。

　　身负灵火，在道士里也万中无一。

　　灵火于丹术一道，颇多增益，与常人相比可谓一日千里。

　　萍宁挑眉。

　　额间掉落一块玉石，砸在方典鹤头顶。

　　方典鹤空出一只手来接。

　　萍宁冷哼：“贪得无厌。”

　　方典鹤任她说，手上动作利落地攥住收入袖中。

　　进耳朵的听听就过去了，东西拿到手是自己的。

　　炼化药力是精细活儿，萍宁记得百草录的扉页上朱笔批字：心念合一。

　　方典鹤艺高人胆大，竟敢在这时候分神。

　　灵力，尤其是自身的灵力，灵异对其的感知格外敏锐。

　　萍宁不必专门费心去“看”，脑海里自发勾画出方典鹤控制下的灵力走向。

　　大概是职业病的缘故，方典鹤用灵力的风格可以说精打细算，对症施治。

　　萍宁悟了。

　　原来灵力能当绣花针使。

　　她囫囵吞枣地学，没实操几回就被迫出师了，到现在光会抡锤子的打法。

　　观摩全程的萍宁默默记下方典鹤的“穷鬼式”施术。

　　灵力是灵异的生命，开源做不到，节流倒可以试试，按方典鹤的来，萍宁自信能多活几十年。

　　完全没发觉被偷师的方典鹤无端背后发寒。

　　不过左右他现在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冰凉，这点儿直觉带来的预警轻易埋没，不曾激起一片水花。

　　长明灯要求不得断续，炼化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刻都容不得半点差池。

　　萍宁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打搅。

　　她静待方典鹤运转完灵力收势，才开口：“你借了灵异的力，想好要怎么还了吗？”

　　方典鹤嘴唇冻得乌青，艰难吐字：“小娘子，你先把灵力断了吧。”

　　萍宁撇撇嘴，很干脆地拿开手。

　　“小娘子是为救急，我怎好当下两清，”方典鹤身体回温，说话也利索起来，“待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再来找我不迟。”

　　萍宁：“你倒想得周全。”

　　方典鹤摸了摸鼻子，忽视萍宁话语中的讽刺，就当她是在夸他。

　　“肚子里那个保住了？”

　　方典鹤擦了擦额角细汗，顺口回：“保住了。”

　　萍宁拢袖，跟他大眼瞪小眼。

　　方典鹤不明所以。

　　萍宁深呼吸，告诉自己人类的眼力见不是时时刻刻都有。

　　她平心静气：“这边没事了，你还待着做什么？”

　　方典鹤身为半灵胎的直觉让他明白面前这只女鬼现在很不耐烦。

　　不耐烦里掺着点不明不白的迫切。

　　脑中过了一遍萍宁说过的话，他福至心灵。

　　“我去听花苑看看？”

　　萍宁没吭声。

　　方典鹤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拉开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秦章差点被撞上。

　　方典鹤叹了一口气，让到一边：“进去吧，让府医开点蕴养的方子，这胎不安稳，可得仔细再仔细。”

　　秦章膝下人丁单薄，如今人到中年，算是老来得子，方典鹤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跟他开玩笑。

　　炼化药力说来简单，实际费时费力，方典鹤光是站着都嫌累，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

　　秦章看出他疲态，连忙道：“辛苦你了，现在已过丑时，我让人收拾了地方，热水也备着，你快歇息吧。”

　　这位风光了半辈子的秦氏家主眼底熬红，比前日赶夜路回来还要形容憔悴。

　　方典鹤避开对视。

　　“……好。”

　　答应人的事不一定得办，但答应灵异的事不做会天打雷劈。

　　方典鹤这边同秦章说好，转头背起包袱马不停蹄去了听花苑。

　　当然，是在萍宁的掩护下。

　　否则无缘无故夜闯闺房，没人相信他是来治病的。

　　方典鹤迟疑地发问：“小娘子，你能行吗？”

　　尽管在他看来，萍宁的灵力确实没有衰竭的迹象，然而方典鹤不是没见过强大的灵异。

　　占据一整座城的大灵异，往往进食频率极高，周边的小鬼全被吃了尤嫌不够，最后拿活人填胃。

　　越是强大的灵异，往往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不断消耗灵力，如果不借外物补充，只有衰竭而死一个下场。

　　而萍宁在整只鬼看起来快要散架的前提下输送了几个时辰的灵力，除了碎裂纹理扩散到手上，似乎并无不适。

　　这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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