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骸

　　元裔不敢擅闯师父居室，这几日除去打坐修炼便是复读抄写师父赐下的三卷经书。
　　竹院四方天地，送日升日落，星河轮转。
　　秋岁不知为何变得困倦非常，总是躲进石头屋里睡觉，有时一整天也见不到人影。
　　师父离开的第六天，师父还没回来。

　　他的桃树一天比一天精神，翠绿的叶子在今日早晨已水灵灵地支棱起来。
　　打完一套拳法，元裔从水缸中打来些水，坐在桃树下歇息。
　　忽地头上落了什么东西，元裔伸手一摸，是只蜗牛。
　　元裔把它放到一片新落的叶上，看它缓慢地爬出的长长的粘液。
　　元裔看得聚精会神，忽地生出阵难以言喻的难过。
　　一切都那么安静，一日到头，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时间流淌得那样慢，空气像定格的凝胶。孤独如此，寂寞如此。师父一直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这夜元裔去看了爷爷的坟包，絮絮叨叨和爷爷讲了很多。
　　从他第一次见到师父被请送出门，到他长跪三日求师，又被师父丢下山历练，回来得赐书正式拜师。哦对，他还遇见了平生见到的第一只妖怪，和很多人做成了朋友。师父待他真的很好。
　　元裔事无巨细地回忆着半月来的点点滴滴，感觉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爷爷，您在天上过得还好吗？元裔想您了。
　　您能托梦回来看看我吗？
　　元裔……也好想师父。

　　夜里入梦，元裔没有见到爷爷。他在一片白茫茫中奔跑，像是追逐着什么东西。可他追不到，无论怎样努力都追不到。后来他跑累了，跌倒了，有人抱住他，捧起他的脸，温柔地吻净他的泪水。
　　元裔想睁开眼看是什么人，可待努力地睁开眼，他醒来了，看见的是冷冷的玉床。
　　元裔爬起来走进院落，竹叶簌落落从檐外飘落，院中各处房门紧闭，一切一如昨日。
　　师父离开的第七天，师父没有回来。

　　秋岁的米仓真的快见了底，元裔思量着要不要下山投靠陈大哥几天。

　　走进山里，元裔才觉出山中的变化。
　　从前他修为尚浅，只有在打坐修炼时才感受得到外界灵力。而今在师父院中修炼数日，竟无需打坐便可察觉山中灵力脉动。
　　能量极高之人身周会形成特殊的能量场，其久居之地或久持之物均会附上灵气，福泽万物。若其人有意将能量分与他人，便是所谓加持。
　　灵力与能量不尽相同。灵力是可以调用的力量，能量是境界的体现。能量高的人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温暖，让人感到舒适的，像早春融融的暖阳。
　　虽然师父看上去冷清清的，可元裔知道师父的怀抱是怎样的温暖。

　　山间的灵力规律性地集结成面，全面地笼罩于整座山头之上。
　　元裔仰天朝天看去，淡淡的金光像星星一样在空中闪着。
　　是大型的守护结界。
　　这是师父守护下的土地。

　　元裔鼻子又有点发酸，他想着师父那么厉害，自己也一定要给师父争气。
　　他该有多高多宽宏的理想呢？人生的命题太多，他看不完全，想不明白。
　　从现在开始，先学着不要当小路痴了。

　　第二次爬回济生门主观，元裔用了两天。今日周末休息，练武场并无弟子集结练操。元裔远远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陆长老头疼的二位徒弟。

　　王师辰在台上举着柄木剑飞跃乱舞，颇有几分醉仙的肆意潇洒。刘信高冷抱剑在旁，不时催促着动作再快，使点劲，没吃饭吗！

　　王师辰叫苦不迭：“哎哟我的好师兄你饶了我吧，好容易师父最近忙起来不管我，您又长兄如父了！”

　　眼看着王师辰舞完一套剑法就要瘫倒躺平，刘信挺剑便刺过去，王师辰忙快退数步连接三剑，第四剑就被师兄逼至颈间。

　　刘信轻蔑地看着他：“三招不过，这种水平也好意思休息？”

　　王师辰吐魂般滑坐到地上耍赖：“我都练了半个时辰了，早没劲了，你胜之不武。”

　　刘信没说话，一手提剑一手叉腰，居高临下看他。

　　被这般赤裸裸地嫌弃，王师辰为数不多的脸面有点挂不住，摆手不在意道：“反正一共四个名额，你一个小师姐一个，再有厉害的还能一气来俩把我挤出去？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陆阎王？”

　　刘信道：“这也不是你懈怠的理由。既然知道一定会代表门派出赛，你更应该倍加努力。咱们马上重开山门了，陈门长多重视这次玄门大会，你该知道。”

　　王师辰捂住耳朵打了个滚，装死。

　　刘信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下高台。

　　“哎呀——”

　　元裔识时务地横跨一步躲开不明坠落物。

　　王师辰狼狈地爬起来，一眼见了熟人宛若薅到救命稻草，忙扳过元裔肩膀挡在自己身前。

　　“师兄息怒！”

　　刘信被他气笑了。元裔的脸很让人印象深刻，刘信记得这位戒心极重的新人，早在饭堂便一领其风采。济生门多年不曾有新人到来，若仔细想想，门内诸多活动都随着他的到来逐步恢复。

　　他年纪大些，十年前济生门闭门退客之时的传言。

　　一只妖怪迷惑了老门长，致其走火入魔不得已闭关。此后济生门便如落了爪牙的猛兽，各路人马都胆敢扑上来踩一脚，再撕掉块肥肉——夺取丹药法宝。门内前辈多自保而主动谢位，另寻他处安身。济生门从此真正地逐步瓦解。

　　作为罪魁祸首的那只妖，传闻名叫素初。与一直在门派内混吃混喝的安凡一伙，哪个都招惹不得。素初没见过，至于安凡，门长与师父与它相看两厌，可又一直没灭掉或赶走它。对于曾经妖秽不侵的济生门来说，简直奇耻大辱！

　　这小孩来济生门第一天就叫出素初的名字，八成是一伙的。

　　刘信皮笑肉不笑道：“滚回来，知道那是什么人？”

　　元裔尴尬地笑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内个，你认得我？”

　　他不过是想来找点吃的，顺便太无聊了出来逛逛，怎么就被拉入战火？

　　刘信没理他，元裔保持微笑尝试转移话题：“你们刚刚说什么玄门大会？”

　　王师辰没意识到师兄笑里藏刀，只以为师兄真的生他的气了。他又往元裔身后缩了缩，应声解释道：“那是三年一度的玄门术法交流大会，由天枢阁领头，邀请各门派优秀的年轻弟子比试。虽然只是——哇啊师兄你干嘛！”

　　只见刘信从台上跳下，目标元裔，举剑就砍。

　　元裔目光一凛，一把推开王师辰，侧身避开剑锋。刘信反应极快，一砍不成迅速收力横扫向元裔胸前。若元裔被逼得步步后退，他定能抓住破绽将其撂倒。

　　欺负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小孩不讲武德，可若是妖孽……

　　元裔矮身避开木剑，扑步向旁一跨蹲低，回手劈向刘信膝弯。

　　刘信心下一惊，膝盖一软，脚下一绊，人便也矮下去。

　　竟是练过！不是歪门斜路！

　　刘信单手撑地脚下一蹬，生将自己飞旋一圈避开元裔的腿，转身蹲立在地，看向元裔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慎重。

　　他道：“……虽然只是天枢阁惯例的人才选举，但我济生门将复出，可借此打出名声。”

　　群山莽莽，三位少年坐在块巨岩上。元裔喜滋滋地啃着烧饼。他素好面食，时隔一个月，终于又咬上了这口筋劲。这薄油，这咸香，小时候的味道！

　　巨岩位落崖边，从此俯瞰可隐隐窥见山间蜿蜒的石阶小径。王师辰站在高岩上昂首挺胸，敞开怀抱面向济生门主观，声情并茂地演讲。

　　“相传三十年前的济生门，祛邪祈福，降妖除魔，乃天下英杰仰慕之圣地！”

　　刘信补充道：“不是相传，是事实。”

　　“哎呀反正我没印象，好吧好吧，事实就事实！当年的老门长可谓独步天下无敌手，就修为而言，甚至可与传说中已羽化登仙的济元真仙比肩！可惜十年前的一天，忽逢情劫至，与妖族征战一生的老门长竟折在只大妖身上！那情深意切，暗暗苦恋不可终日，终走火入魔，一身修为尽废，闭关再不敢面见世人……”

　　“可叹痴情人不得善果，原是孽缘讨债。传闻三十年前，妖族公主出逃人间非命而亡，妖族大举入侵人间。老门长举派反击，数年拉锯，逼得妖族节节败退。于是妖族送来美人宝玉求和，请门长放它妖族一条生路。美人捧宝玉献曰‘妾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老门长闻言，曰‘善’，乃退兵。”

　　“然后呢？”

　　“谁知美人既已得计，竟擅自逃离，不知踪影。老门长痛心疾首，再度举兵讨伐。十年前，美人归来，风霜满面，携一幼妖前来投靠，求门长慈悲为怀，当年皆他一己私念出逃，他已知错，再不离开。”

　　故事开始向离谱的方向狂奔，元裔大惊：“逃走又回来？还带着幼妖？老门长会收留他吗？”

　　刘信点头：“自然是收留了。要不怎说老门长走火入魔呢？此后老门长心灰意冷，散去一生家业，闭关参禅。那大妖现下不知身处何方，幼妖却常能见到。传闻是此子乃是那妖逃往人间与人类结合诞下，名唤安凡。”

　　元裔右眼一跳，有很不好的预感：“安凡？”

　　“没错。就是我们门中的狐妖安凡。那见所未见的大妖，便是那日你说的素初。”

　　元裔干笑着应和：“原来如此，那大妖就是——”

　　等等！不对！

　　师父！？

　　元裔瞪大了眼睛。

　　刘信闭目长叹道：“可恨我济生门十年没落都与那妖脱不开干系，你初来便唤出他的名字，所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裔惊恐地坐直身体。

　　这只是个故事对吧？这只是谣言对吧！

　　刘信看向他：“说说吧，你见过素初？他是你什么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