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我忘了神明的委托！

　　哗哗哗——
　　刚刚还是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
　　湿意弥漫，一瞬间打湿了行人的衣裳。不远处一少年疾奔而来，抱着头慌忙躲到路边的屋檐下。

　　姜宇宁小幅度地跺了几下脚，又拧拧衣服，才觉得身上重量减轻许多。她将手伸入雨幕，豆大的雨滴快速砸在手心，带来一丝轻微的痛意。

　　少年有些出神的看着雨幕，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整个人也被水膜与世界隔了一层。

　　当时的情形，她明明是要避开那个木矛的，哦，不对，是姒柔。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就像被魇住了，不受控制的说出了一些违心话。真奇怪啊，那个姒柔是会控制人心的鬼怪不成？

　　等院子里只剩她们两人时，趁对方对她的控制松懈，她将对方打晕了，这才得以脱身出门。没想到就碰上姜池，说找不到姜桃了。

　　一个二个的可真是麻烦。
　　她才十五，却稀里糊涂地被迫签了契，从此往后就要被个小郎拖累，那姒柔身后可不是一般家族的普通府君，着实是有些难办。
　　姜桃也是，多大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

　　不多时，姜宇宁肩上传来一不轻不重的力道，打断了她的思绪，转头看去，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媪。

　　“来，拿着擦擦。”
　　婆婆将手里的一块巾帕递给她，一边自顾自地说道，“我家小孙孙也去游学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走到哪儿了？”

　　“谢谢婆婆。”
　　姜宇宁接过巾帕，手中触感柔软，干爽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将脸埋进其中，心脏处钝钝的，鼻头也有些发酸。

　　不论在这里生活多久，她还是会为这些细微的善意所感动。

　　婆婆随意摆了摆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招呼姜宇宁过来。
　　“小事儿。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大家看到游学的娃子，多少都会帮一帮，等自己的姊妹儿孙出远门了，也能在雨天喝到一杯热茶。”

　　姜宇宁捧着热茶，和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

　　……

　　“婆婆，你有看到一个小男孩吗？和我差不多高，穿了粉色的衣裙，牠闹脾气跑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小男孩啊……今天好像是有个独自往城外跑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唉，现在的小男娃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像我年轻那会儿，男娃都可文静懂事了，一点都不让人操心。真是世风日下……”

　　……

　　小坐了一会，雨势渐缓。
　　透过氤氲的水汽，姜宇宁喝下最后一口热茶，暖意顺着食道流入四肢百骸。

　　她站起来，将角落处堆放的柴火劈开，这才与婆婆告别离开。

　　临走时，婆婆又给她拿了蓑衣斗笠，盛情难却，她打算等找到人后送回来。

　　。

　　姜宇宁在城郊找了十几里，终于在一个小亭中，看到了瑟缩在角落的少男。
　　此时，牠被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单手钳住。男人的另一只手，则顺着少男白皙的面庞而下，眼看就要扯开衣领。

　　“住手！”
　　砰——
　　随着话音一起，是一块飞跃的石头。

　　那男人捂住被砸到的地方，转头看到来者是一个半大的小子，正抽出腰间的短刀，要冲过来。牠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回头恶狠狠的看了一眼姜桃，啐了一声“倒楣”，飞快逃了。

　　见状，姜宇宁就要追上去，但犹豫了一会，还是停下了。姜桃一介弱质男儿，独自留在这，怕是又要生出事端。

　　姜宇宁走进亭中，在微弱的天光中，看到紧缩成一团的少男。
　　“小桃，你还好吗？”

　　少男听到熟悉的清润嗓音，瞬间抬起头，这得以让姜宇宁看清牠的状态。以往精致的发髻散了，一双眼睛噙着泪看向她，红肿不堪的唇紧抿着，很难不让人往糟糕的地方想。
　　身上衣裙也被划破了不少口子，透出里面细腻白莹的肉来，如遭了暴雨的花瓣，颤颤抖着。
　　牠的脖环也散了，幼小的果儿上泛着淡粉，姜宇宁不合时宜的想起清甜的蜜桃，汁水丰沛，轻轻一吸，果肉便划过口舌，独留馥郁的香气。

　　姜宇宁心里漫上一丝莫名的情绪，或许是同情，也或许是其它什么。这让她在少男飞扑过来时，仍站在原地，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牠的后背。
　　“没事了，没事了……”

　　姜宇宁将蓑衣斗笠穿戴在少男身上，背着牠返回客舍。

　　。

　　两人走到城中时，雨已经停了，但姜宇宁也没有将少男的蓑衣解下，仍旧这样背着牠。

　　走到客舍时，正巧遇到了刚准备出门的陆成柏。

　　陆成柏看着两人的样子，眉头一挑，后撤了一步，将人让进来。

　　姜宇宁将少男背至房间，替牠取下蓑衣斗笠，“小桃，一会会有热水来，你好好休息。”
　　说罢便匆匆走了。

　　。

　　姜宇宁从小二姐那儿要了一壶果酒一碟牛肉，就上了屋顶盘膝而坐，斟酒自饮。

　　冰凉的酒液入喉，心中的郁气也随之弥漫。

　　“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身边突兀响起人声，不知哪里来的藤蔓，一下卷走了姜宇宁放在一旁的小酒壶。“小孩子别喝太多。”

　　姜宇宁见来的是柏姨，放下心来。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陆成柏见过她狼狈的样子，知道她的来处，相对于姜武和姜池，她对陆成柏的信任要更多些，也更容易开口，说一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话。

　　她摩挲着杯子上粗糙的颗粒，语气中带着一丝茫然，慢慢说出心中的困惑。

　　“今天看到小桃缩在角落被欺负时，我的心里很矛盾。我心里其实有一丝莫名的畅快，但想起曾受到同样伤害的女孩，又觉得牠也有点可怜。
　　“可我同情牠，又有哪些男人会同情我和那些被送去董秀才家的姐妹呢？陈家村的男人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却又异常会抱团，只会躲在女人的身后窃笑。而女人们……”

　　姜宇宁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措辞。

　　“女人们从来不会为自己、和自己的女儿考虑。她们就像被下了咒，只知道为男人、男儿博取利益，哪怕自己像柴火一样被燃烧殆尽，怕是也会让男儿用自己的余温烤块地瓜来吃。”
　　“呵。”
　　姜宇宁发出一声嗤笑。

　　“我没办法原谅会同情男人的自己。何况，这里的男人过得可比陈家村的女人要幸福多了。”

　　姜宇宁比对两个世界——经过这么多个月，她已经全然明白这里与陈家村所在世界的巨大不同。

　　可哪怕是女人主事，这里的小郎却并不如前世女人所遭受的一般，牠们的待遇可要好太多太多了。
　　一路走来从未见过哪家小郎缺衣少食还要没日没夜不停干活，和女儿一样被母亲同等的包容。牠们甚至不用经历生育之苦，不会被视作生育的容器。像姜桃这种大小郎，甚至可以参与重要的游学，真是让人忌忮。

　　是的，忌忮。
　　姜宇宁对姜桃是有忌忮心在的，哪怕她现在已经拥有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她、她们本该更早的意识到不对劲，意识到世界的颠倒，她们本不该过着牲畜一般的日子！
　　所以她无法原谅会同情男人的自己，可她又无可避免的，会觉得姜桃遇上这种事很可怜。

　　陆成柏听完小孩的剖白，伸手搓了搓对方小刺猬似的脑袋，手感还怪不错的。

　　“你会同情这不算是坏事，说明你有很强的同理心，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你感到难受也是正常的，没有谁是完美的，以德报怨，那只有圣人才做得到。”

　　如同她们初见时的那样，陆成柏凭空捏了几颗糖果递给小孩。这是她以前闲着没事瞎琢磨，拿异能拟态出来的小玩意，本身没有味道，入口后会给大脑吃了甜食的假象，从而有甜味的错觉。拿来哄小孩再好不过了。

　　陆成柏继续说道：“你让我想起来以前看过的某些文学作品，每当里面男人受苦的时候，总是会有声音说‘这不就是性转的女人么，不也是虐女么，看不惯这种……’‘我看不了女人被虐，也看不了男人被虐’‘不虐女不虐男，虐的是观众’……诸如此类，这些声音实在是知道怎样才能搅浑水，她们总是能将话题带偏。”

　　“可是一开始的立场就是不一样的，男人受苦时牠就是作为男人在受苦的，牠没有女人的性征/器官，怎么会是女人呢？

　　“我是不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想的。对我而言，在铺天盖地的‘不要虐男’中，从来没有看到同等体量的‘不要虐女’呼声。也是很后来，在一代一代前辈的引领下，维护女主的声音才多起来。

　　“在那之前，我只看到很多文学作品中的女主因为男主被灭全族，身心被折磨甚至失去生命，男主却登上权力顶峰，只在微不足道的感情上吃点苦。不仅没人会说男主的不好，反而还会为男主起昵称。而这时候，却没有人说‘我看不了女人被虐，也看不了男人被虐’这种话了。

　　“我只看到女主稍对男主不好，稍做了‘出格’的事，就会招致谩骂，就是‘虐男’了。只要有人讨论男主的什么行为虐女主，就会有无数的拥趸一扑而上，只为维护男主。双标的很明显。

　　“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没有错，人类天然会有怜悯心，所以你会同情弱者。你觉得牠受到欺负感到快意，是因为你将这世界的男人和陈家村的同等了，所以会有种报复的畅快。

　　“以你的立场，这实在不算什么，何况若不是你及时赶到，牠的下场如何还未可知。若是再偏执一点的人，说不定就躲在一旁，等牠被杀了或其它什么，才现身呢。
　　“不过，我希望经过这事后，你能更接受自己，与自己和解。这里很好，未来也会更好，你的往后也会有更多可能，不要被微末的小石子绊住手脚。”

　　陆成柏拿起小酒壶“咕嘟咕嘟”往喉咙灌，说了这么一长串，渴的厉害。

　　姜宇宁也举起杯子将酒喝尽。
　　“咳……”
　　她喝的太急，被呛了一下。
　　“哈哈哈……”
　　身旁的柏姨像是被戳中什么笑穴，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她捂着嘴咳嗽，青梅酸甜的味道，带着一丝酒的涩意在口中弥漫，因为呛酒喉咙火辣辣的。

　　她又有点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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