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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衷
她一直逃避,逃避着自己降生的使命竟然就是变作一把没有感情的钥匙。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最终,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果知道了前因,会变得甘心吗?
……
升仙后时光过得飞快,成仙几十年后赭桐人生加上仙生第一次醉酒,就遇到了叶青野。
人界酒肆。她只记得自己喝醉后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人看,直到叶青野也回望过来,他一身人间富贵纨绔的花哨衣装,闲闲地仰躺在椅上,两根葱白的手指捻着小口青玉酒杯,向赭桐微微抬起眉。
赭桐问他:“这酒是你酿的吗?”
他说是,又说,不必客气,请你喝。
赭桐不知他是哪来的大善人,连忙摆手:“这怎么行。”
他笑了,说:“我的东西竟也有送不出去的一天。”
这人也太自信,但赭桐实在敬佩他的手艺,于是诚恳地请教了他的姓名。
他沉默了好一会,仔细地想了很久自己不知多少年月没被提及过的姓名。但好在赭桐醉得可以,完全不觉得为这样简单的问题沉默有哪里奇怪,她趴在桌上一边晃悠一边等,最终他说:“……叶青野。”
由于叶青野出色的酿酒手艺,一仙一魔结识了,之后千年,做共饮好友、游天下、赏黄昏。再之后,叶青野因一些闲得发慌惹出的风流事——赭桐猜无非是喜欢了哪家仙子而人家不乐意,挑起仙魔大战重伤身死,他以十坛自酿美酒为酬,让赭桐守护他复生的茧。
他酿的酒能让仙也醉得不知年月,是毒药,也是赭桐无法拒绝的东西。
转身为门钥匙的赭怜和只有上半身能动的叶青野在一起,一半是受求生本能驱使,一半是因叶青野这厮上天入地的开屏能力,他调用仅有的力量为她寻找无需钥匙打开域门的方法,使她还有一线生机。
但结局是注定的。
如预言、如天命。
叶青野找到办法,他要用凡人生命来填补魔域内的八百万里长河,架起一座将人间能量灌入魔域的桥,以此冲开域门。
赭桐不需要赭怜,只需要钥匙。
她反对这个计划,因为她和他的契约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无关鸢白。
“是吗,”叶青野低下头,像低落又不甘的困兽,“他也重生了,你还是这样……”
他妥协了。
赭怜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她端了一块蛋糕到魔域,想给叶青野尝尝。但她的身体一接触到魔域大门,就自动转化成了钥匙。
蛋糕掉在地上,脏了。没有谁把它捡起来。
赭怜在死前那一瞬间想起,那个话不多、游戏打得奇差、和不知活了多久的魔尊做朋友的怪仙曾问过她,叶青野要用八百万人命开域门,保她一条命,她愿意吗?那时赭怜笑说,这人间从未接受过我,我又何必在意它?
她不懂为何总被家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视,不懂为何露出一点点不通人情的茫然,就被最亲近的人严苛以待,赭家没有亲情,可每个孩子都曾期待自己拥有,直到在魔界畅游,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不属于那里。
赭桐说,她在五十年后有一世为人,家庭美满,一生无憾。可她不是很想当人,因为实在太烦了,当没有感情的钥匙就很好,就是不要再有赭桐这样为了把它藏起来,竟然让它入了轮回,生出神智的主人就好了。赭桐一本正经地说,没人能控制命树长成,是你自己生出了魂魄,赭怜烦恼地说,好啦,好啦,那我就去活着吧。
叶青野走过域门,他散落在天地间的魂魄自动聚集,重归旧体。
完成了真正的复活。
罡风凛冽,混茫之间,他仿佛身穿过去的红衣,长发披散,肆意自由。
赭桐记得,他的原身是一只红狐狸,身影遮天蔽日,有十一条尾巴。
传言叶青野的来历比仙界还要悠久,在六界未分、混沌占满天地的时代,那只火红的身影就在朦胧的天地间奔跑。
叶青野被称为魔尊只是他的兴趣癖好,在世间还未划分出仙和魔之前,他就已经是神了。
赭桐听见他转身问赭桐:“桐,做人好么?”
赭桐不知道如何回答,点头,又摇头。
他任性地说:“我不想做魔尊了,帮我投胎成人族吧,选个好点的家庭,我什么都不用担心,能舒服地过一辈子的那种。”
赭桐会按约定尊重他的决定,不论是他想重生,或是想投胎。她引他入轮回,他向她道谢,赭桐竟习惯性脱口而出,要他向鸢乐山还愿。
那一瞬间叶青野实在笑得太苦涩,连赭桐这种不擅长揣度的人,都能看穿他的内心。
他嘱咐她:“千万不要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事,也不要再让我和你和鸢乐沾上关系……”
赭桐让他闭嘴,推他入轮回。
眼前,那具好不容易聚集的□□消散了。
存在或者消失,或许都是注定,她不感到惋惜。
域门好开但不好关,修仙者们冲进来,堵住疯狂挤向域门的魔族。
赭桐早想过关门的办法,她曾受叶青野所托在他死后关闭魔域,与域门有些“交情”,可重铸门锁,但需要时间,只好辛苦众多修友支撑几日。
后来修者以为是阵法成功将赭怜从钥匙重塑成了门锁,但其实赭怜作为钥匙开门时就已回归幽冥了,赭桐的半数修为与魂魄化为门锁堵住了魔域大门,因而门锁与她密切相连,比起如今无害到甚至能进出六合的叶青野,她才是那个危险到一念之间就可以毁灭人间的存在。
“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叶青野斜倚着座位,明显自我感动得不清,又调笑道,“我对仙神之事了解不多,为什么它跟着你也能躲天劫?难道你也是堕仙?”
赭桐无波无澜:“说不定呢。我没有仙名也没有仙格,可能飞升以来就是个活生生的堕仙。”
叶青野听出她的自嘲,顿时失笑:“你觉得你不可能这么特殊?桐,你老是觉得自己很普通。”
赭桐终于不耐烦跟他闲聊,正色道:“发生了什么?”
叶青野没有前世记忆,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明白她的用意,肯定是那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叶青野:“我今天去了魔域。”
他仔细观察着赭桐表情的变化,但失望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兴致缺缺地说下去,“在那遇到一个小鬼,想抢东西,跟我说了些多余的话。”
赭桐心想怪不得今天自己一直坐立难安,原来真是重要的东西遭难。
“东西没事?是谁?”
“当然没事。一个宿家人,叫宿十三。”叶青野道,不意外地发现赭桐毫无印象,“好吧,其实我以为是宿玖邀我,我想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了才发现不是她。”
赭桐不知该说他什么:“昨夜、宿玖?”
叶青野一摊:“我知道不可能,人订婚夜不可能有事找我的对吧?”
赭桐本想赞同,忽然想想不对,昨晚鸢白没和宿玖在一起,顿时心虚了起来:“嗯……说不定呢。”
叶青野一挑眉,会错了意:“哦?你不是不好奇我和她以前的事吗?”
他与宿玖过去有何纠葛从未对赭桐详细说起,如今却像是终于钓鱼成功一样颇为愉悦地清清嗓子。
然而赭桐扭头欣赏园景:“所以那个宿十三说了什么?”
叶青野一顿,随后笑了,并不在乎她转移话题,答道:“他说有很多人都想要这东西。”
赭桐眼珠微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然后?”
叶青野:“我一听就不对劲。”
“为何。”
叶青野无奈:“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要,你不可能守得住它。”
“我记得你说过,你生而无财,一旦拥有就会失去,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容易丢失。”叶青野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笑意,显得有些正经,“所以我只能猜测它在你身边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它是一样人人觊觎的东西,至少它的珍贵是除了你以外无人知晓的。但一旦跟着我,本性就无法遮掩了。”
赭桐皱眉,这确实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手,把它交给别人保管,叶青野带它做坏事?
“不是,你想什么呢?”叶青野看穿了她的眼神,无言以对,“还不是它自己乱吃东西?”
赭桐从不知道它还会自己乱吃,声音都抖了:“什么?”
叶青野无辜:“啊?就昨天傍晚,六点多吧,我看电视说江川大桥车祸那会,它好像吸进去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赭桐脑中一片空白,它为什么会吃掉亡魂本身?它在她身边从来不做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幽冥延迟关门的那一会,是不是不仅是在归还那仙的亡魂,还有可能是注意到了她偷走的信力、和丢失的人魂?它到底吃了多少!
叶青野不知这事她这个物主自己也第一次经历,以为是常事,不然赭桐为什么老是通过他参与一些危险的事,自顾自欣慰:“所以我想,你找我帮忙不是因为我能让它‘听话’地待着,而是别的事。今天你又约我在堕仙地,我很难猜不到。”
说完,他竟然就没再多问,将那青玉小盒从腰后掏出来,递给了赭桐。
赭桐已然收住了内心的震荡,她接过,没打开,这是认主法器。她其实急着回去和它“沟通”一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她没明白叶青野不打开是在等什么。随后就见他伸手在她眉间一点,随后两指在法器上一划,玉器表面闪过一抹微红,叶青野满意地嗯了一声。
“你拿着,以后再有意外用得上。”他简单道。
他就这样送给一个守不住财的人,实在是很吃亏。
赭桐想拒绝,叶青野好像早有预料一样眯眼,跟以前一样,她是退还不回去的。
赭桐将小盒塞进口袋,慢吞吞道:“……谢谢。”
这确实对她有用,而且她觉得它好像在里面待的很开心。
赭桐走后,叶青野独自在原处坐了一会,想起昨晚的事,微微出神。
昨晚散宴后,夜深,云麓庄园。
有人恭敬地敲门:“少爷。”
叶青野正躺在他那据说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的八位数法器——一只枕头上,抱着不知哪家美人熟睡,被吵醒了,不太耐烦地扬起语调“嗯?”了一声。
进来的是那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估计是有什么要紧事,管家一把年纪了叶青野也不好说什么,勉强忍下心烦意燥:“什么事?”
“少爷,有张请帖。”
叶青野看着半夜两点还整装得体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管家,时常觉得比起他这才是真正的年轻人,不需要休息的吗?
管家递给叶青野一封玫瑰香的请帖,垂眼道:“这是刚飞到您门上的,宿小姐请您去‘门前’一叙。”
叶青野接过扫了一眼,觉得宿玖一如既往品味欠佳,随手丢了。
管家:“您不打算去吗?”
“天川,你之前说我前世是什么来着?”他有点清醒了,歪头看向窗外,夜景宜人,飞过鸟雀。
“少爷,您是魔族始祖,后六界初分之时,您被称为魔尊,仙魔大战时,与鸢乐神君平分秋色。”管家平淡道。
“哦。”叶青野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托着脸兴致缺缺道,“但我这辈子是凡人,你也说过,我没有半点特殊的力量。宿家那么邪门,宿玖那么厉害,我去赴邀,岂非凶多吉少?”
管家没有作声,叶青野一转头,才发现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单膝跪了。
“……”叶青野头疼,“祖宗,换我喊你祖宗成吗?这什么规矩,让我爸看见不得抽我?”
管家没理会叶青野的玩笑,固执道:“无论您想做什么,我都会保证您平安无事。”
叶青野:“……”得,说了半天还是得去。
“你……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那么想让我回去?”叶青野不自然地挪了点身子,让管家不要正对着跪自己,他又掀开那封庸俗的请帖看了看,“门前”,还有哪个“门前”?不就是魔域域门。
管家看出叶青野的不喜,于是站起来,神色自若:“您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存在,您赋予我们生命的意义,虽然并非所有同胞都能有幸站在您身边,但我们都是您手中忠实的武器,此志千年,至死不渝。”
“……”
叶青野傻眼。
像是被表白了,但怎么一点都不开心,还有点瘆得慌?他以前的得力部下怎么是这种性格,一言不合就说这种话?
一直以来,他身边的都只有天川,据说是因为其他魔都没资格来,只有天川能独自穿越两界。
叶青野颤抖的指尖指了指门外:“天川,你还是先滚回去,让我静一静。”
天川一点头:“您好好休息。”
天刚亮,叶青野回到叶宅准备一番,最终还是去了。
不只是为了赴约,更重要的是让自己以前的部下死心。就算站到魔域门前,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是以前那个……唔,魔尊了。
看到昔日自己的领地,荒凉寂寥,一望无际的血红,看起来就生存环境恶劣,还丑陋。竟然有点惆怅。
“以前不是这样的。”天川跟在叶青野身后,似乎看出他的心口不一,望向紧闭的大门道,“当初大战之后,仙魔两界两败俱伤,您伤得更重一些,后来您走后,仙界因天灾而灭亡,那位桐仙就关闭了魔域。浊气聚集,灵气不通,这里渐渐就变了……以前,其实和仙境没有区别。”
叶青野深呼了一口气,眼神忽然不像是那个不着调的少爷了,天川下意识后退一步,竟然不敢直视,只听见叶青野轻轻道,“……你不要怪她,这是我留下的叮嘱。”
作为支柱的叶青野死去,所有魔族都退化,失去理智,甚至不能再被称为是“魔”了,如若赭桐不关闭域门,等来的恐怕也是捕猎和灭亡吧。失去自由浑浑噩噩地活着,和如流星般全部消陨,哪个是更好的选择?
天川张了张口,想说他没有这样想。
他、所有魔族,对那位桐仙有意见的是另一件事。当初,叶青野重塑肉身,神魂汇聚,迷惘了六千年的魔族们在霎那间全部恢复了神智,时隔多少岁月终于迎回他们的王,可是还没等他们蜂拥到王的座前,叶青野就如昙花一现般又消失了。
再见到尊上,就已经是一个一生顺遂、但与魔、与仙都无关的人类了。
这样固然、固然很好……没道理他们的王不能享受一世悠闲,但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个桐仙的诡计呢?如果是桐仙害尊上失去了原身和神格,为了仙界而蛊惑了他们的尊上呢?
叶青野听了这番部下压抑在心中多年的剖白,就差被怼着脸质问“您是不是恋爱脑发作啊?”,也没有生气,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或许,我只是忽然想试试看做凡人是怎么样的呢?”
天川呆楞。
叶青野:“天川,你觉得为何群仙消散?鸢乐山为何倾倒?六千年后,我们这些熟面孔又为何投胎成人回来?”
这些事,天川不能回答。
“我自上古而生,向来随性所欲,不去理会其中更深的道理。但我知道仙魔之间总有一战,群仙陨落也并非偶然,唯一对这件事有所了解的,恐怕除了那个待在幽冥偷懒的家伙,就只有鸢乐了。还有桐……她身在局中,和我们这些古老的家伙不一样,她太年轻,很可怜。这仙魔之间生生死死,是是非非,都或许只是写在谁命树上的一场安排好的闹剧,没有道理要她为这一切清偿。”
天川无声许久,沙哑道:“就算……就算那场大战的起因是她?”
叶青野装傻充愣:“什么?这我怎么知道?以前的事我都忘光了。”
“……”那刚刚还站在这大谈六界的是谁?
“天川,别那么较真嘛。我都说了总有一战了,就是想打架而已,理由是什么重要吗?桐她也很可怜的啊,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
“……”您竟然也会承认啊。
叶青野眨眨眼,若无其事地走下坡,走向域门:“不管怎样,她都一直是我的朋友。走吧,我看到那里有人来了。”
走近了,才发现那并非宿玖。叶青野突然感慨自己确实是个曾活过不知多少年的老东西,老眼昏花到连灵魂都认错了。啧,都怪宿家人全都太像。
虽然还在嘴硬,但魔域对他确实影响颇深,他尚未踏入域门,过去的记忆和力量就往他触手可得的地方拼命地钻。他一哂,任由那些蹭过指尖,并不去理会。
“……宿十三?”叶青野从记忆里艰难地扒出一个对得上的名字。
那青年站在紧闭的巨大域门前,似是十分怀念地仰首欣赏,他转过头,本就笑眯眯的,现在笑容更深:“您还记得我,好荣幸。”
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有种宿家一脉相承的虚伪,让叶青野看着就皱眉。
天川不知何时十分警惕地挡在叶青野身前,宿十三见了惊奇道:“管家爷爷,我可没有恶意。”
天川冷肃道:“你还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的主人还没下令。”
“以前我做的是不对,冒犯叶少了。”宿十三真诚道。
天川怒火中烧,这凡人竟然还敢承认?少爷尚年幼时曾被他不知廉耻地纠缠过,又不好把人给弄死了给宿家不好看,这小子什么手段都对他没用,像是天生没有痛觉、不知恐惧一样,那段时间天川很是郁闷,之后不知为何,这烦人精忽然就人间蒸发了,少爷宽容善良,不与他计较,天川却始终没有忘记他。
宿十三回忆起那段往事,满脸幸福的微笑,对叶青野欠身道:“啊,没有比您的惩罚更让我感到愉悦的了,其实我也很怀念那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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