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联盟

　　孟茜睡了几个月以来最平静的一次觉。

　　没有被人追逐的噩梦，没有光怪陆离的画面，也没有赵管家恐怖的嘴脸。

　　她身处在黄昏时分的田野中，熟练地循着小路一路走到静谧无人的大树下，傍晚的微风吹得心情舒畅，让人昏昏欲睡，她就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正打算入眠，却听到有人在呼唤。

　　“你好？”

　　孟茜没有搭理。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轻挠自己的鼻尖。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听得到吗——”

　　好吵……

　　孟茜无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光影斑驳的树影，树枝交错着拍打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感觉到额头非常冰凉，正想抬手去碰，那冰袋却自己跑开了，孟茜疑惑转头，就见到了那连续几个月噩梦的根源。

　　面前的情景与几个月之前无异：她蹲下来凑得极近，就连呼吸都轻柔地拍打在脸上，那双眉眼如同山水墨画般细腻柔和，而当你凝望过去时，便让人迷了方向，恍恍惚惚地，失足落入她的春.水之中。

　　“你醒啦？”

　　她首先反应过来，跳起来回到安全距离。

　　“……大小姐……？”

　　“是四小姐啦！”

　　“……四小姐，您为什么会在这？”

　　“我是来凑热闹的，”楚纯皱了皱眉，“不过好像错过了时间，人都走光了。”

　　孟茜扶额坐起身环顾四周，才想起来这里是楚家，她此刻正在和静苑西北方的树池坐凳边，而自己应该是因为在烈日下工作中暑晕倒了，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发现身体还是处于低血糖状态中。

　　“我原本打算在这附近转转就算了，但是我看到你好像在这里睡觉，所以我就过来了。”

　　“……”

　　孟茜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厌恶与怒气。

　　又来了，又是这种天真愚蠢的表情，没有遭受过挫折的公主就是喜欢装无辜可爱。

　　孟茜站起身，冷漠道：“谢谢四小姐关心，不过我现在要继续工作了，小姐请回吧。”

　　“嗯？你是说庭院前的那几株树苗吗？已经搬走咯。”楚纯盘腿坐下。

　　“……怎么搬走的？”

　　“唔……”

　　楚纯用手指点了点唇，思索道：“我就和他们说了句‘这些东西堆在路口这里有点碍事’，然后他们就非常迅速地把那些树苗都搬走了，”她愉悦地伸出手指，“五分钟就搬完了呢！”

　　说罢她便朝孟茜歪了歪头，意有所指道：“权力真是个好东西，不是吗？”

　　孟茜略微睁大双眸，楚纯又接着说道：“反正现在你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闲下来说两句话的时间应该有吧？”听出了楚纯的言外之意，她沉思片刻，又再次坐回原位。

　　见状楚纯挪了挪位置靠近她，撕开刚刚贴在她额头上的那‘冰袋’的包装，取出里面的冰棍一分为二，冰棍的冷气凝结在空气中，形成冷雾缓缓飘出，她递到孟茜跟前。

　　“哝。”

　　在混杂着牛奶与糖浆的甜味飘进她鼻子的同时，孟茜干涩的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我不——唔！”

　　拒绝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堵住了，在她张口的瞬间，楚纯便手疾眼快地将冰棒往她嘴里塞。

　　“食物可不会说谎。”

　　楚纯咬了一口冰棍，咧开嘴笑道：“所以很多时候，比起人我还是更喜欢食物。”

　　“你呢？食物对你来说是什么存在？”

　　孟茜默默接下冰棒含.着它，待它在口中慢慢融化。

　　“荣誉。”

　　“嗯？”

　　“食物越多，就代表越有能力，能力越高，就越受人尊敬。”

　　楚纯愣住，思考片刻后骤然反应过来，她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你真有意思！我喜欢这个回答！”

　　孟茜静静地看着她大笑，面对富家小姐的夸赞她也依旧波澜不惊。

　　有意思么……？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她却觉得只是个玩笑？

　　“哈哈……不好笑么……”楚纯在孟茜的注视下讪讪收起了笑容。

　　“那孟茜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为了吃的。”

　　孟茜低着头，用垂下来的碎发挡住了楚纯的视线。

　　“我家住在偏远的山区里，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没有吃饱过饭……至少我是这样，呵，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那父亲力气却多得很，每天教训人起来毫不含糊，我人生十几年前关于疼痛的记忆都来源于他。”

　　或许是察觉到目前非同寻常的气氛，孟茜异于往常地将她不愿提起的过往和盘托出。

　　“我并不是来到这里的，而是逃到这里的……原本我是还在读书的，但是初中念完后我就被勒令退学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家里干活，我知道之后我会面临什么，我不接受，所以就跑出来了。”

　　“然后呢？”

　　“我逃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因为年龄问题很多店都不收，就一直在街上流浪，每天不止要焦愁温饱，还要担心人身安全，那段时间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她垂下眼帘，眉毛轻皱着，似乎十分脆弱。

　　最后她叹了口气扭过头，仿佛不愿再提起般避重就轻道：“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去年才有一家餐馆收留了我，之后因为我在店里表现良好，就被引荐到这里来了。”说完孟茜偷偷观察起了楚纯。

　　“嗯……这样啊，”楚纯看起来反应平淡，她吐出冰棒，语气如常道：“那你还真是不幸呢。”

　　孟茜惊讶地抬起头：“嗯……？”

　　楚纯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怎么了？是觉我这样太无情吗？”

　　“呃，不……”只是有点意外，这个四小姐似乎并不如外表那般良善。

　　“我曾听过一个人说，越是不幸的人越是无情，所以我想你应该不意外才是。”

　　“你……”孟茜十分震惊，因为这几句话实在是太冒犯，和她温柔得体的富家小姐形象完全不符。

　　“奇怪。”

　　楚纯歪头往前倾想要看清她的表情：“你应该比我想象中要更巧舌如簧的，但为什么来到这之后却一点都不受欢迎呢？”

　　“明明你那么努力挤进来了。”

　　“我——”她突然觉得自己在楚纯面前无所遁形，孟茜动了动嘴唇，想要辩白却无从开口，想要制止却无力反驳。

　　“唉……”楚纯看她脸色苍白说不出话，便叹气道：“你这种表情会让我后悔的，会让我不自觉想着：要是换作原来那个女孩的话会不会做得更好？”

　　“毕竟你当时顶替她的时候我可是默许了的。”

　　“啪哒。”

　　孟茜手上的冰棍因为剧烈颤抖而掉落在地，她惊惧地瞪着楚纯，脑中只剩下自己胸腔里异常强烈的心跳声。

　　“欸？！我开玩笑的啦！你别浪费食物啊——”楚纯惊呼一声跳起来，前去查看冰棍的尸体，悲痛万分地看着地面上被甜味吸引而来的蚁群，于是她在哼哧哼哧地将手上剩余的消灭完毕后，便伸手要去碰那堆融化的糖浆。

　　“四小姐。”

　　孟茜抓住她的手腕，淡定地掏出纸巾擦拭着楚纯的指缝：“是我考虑不周，还请……不要吃地上的东西。”

　　楚纯瞪着眼睛：“我没有想要吃，我只是想把它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旋即又察觉到什么‘噌‘地蹿起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你没有生气！”

　　她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生气了才扔掉雪糕的。”

　　是你吓到我了才对。

　　不过等孟茜反应过来后便冷静了许多，或许这个大小姐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是我太冒失了，希望四小姐没生气才是。”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楚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道歉，她牵着孟茜的手回到原处坐下。

　　随后楚纯便毫无形象地躺下来，双手垫在脑后，悠闲道：

　　“那我们继续吧！嗯……我们刚刚说了过去，那现在来聊聊以后吧！以后你要做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被她这么一问孟茜也楞住了，她本能的露出势在必得的神情，但在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失落，“我……不知道，我本以为来到这里会变得不一样，但……”

　　孟茜回忆着来到这的处境，一时间思绪万千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世界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我以为我能主宰，但事实告诉我不可能：没有经验、没有能力、没有人脉，在这里就会寸步难行……或许是我真的不适合这里吧。”旋即她自嘲的笑道：“不过应该也没有人能做到，一无所有地在这里过得如鱼得水吧。”

　　“有的哦，我就见过一个，她的性格比你还糟糕呢。”楚纯突然答道。

　　她气愤地支起身：“我就没见过她这样的人！无知又自大，还总是口无遮拦连我都敢出言嘲讽！”楚纯指了指自己，“我可是四小姐哦，不管我多么平易近人我都是你的雇主之一哦，竟然敢说我是只会依附他人的菟丝花简直胆大包天！还说什么楚家留着我纯粹就是找罪受之类的，很大逆不道吧？所以我就当场教训了她一顿！……结果最后害得我因为打碎花瓶被罚了。”

　　她气呼呼地重新躺下，嘴里还嘟囔着：“真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第一次见面就敢戏弄我。”

　　“而且她还特别抠门！做什么都要谈钱，完全就是掉到钱眼里去了！”楚纯说了一大堆才勉强消气，转而道：“……不过相对来说她也是有优点的——就是她管钱特别厉害，每个月佣人交上来的帐单都看得我眼花缭乱，但她一下就能看出毛病和端倪，什么正常支出还有不必要支出统统列都得明明白白的！”

　　楚纯盘腿坐起来：“嗯……她虽然很霸道但也很有主见，人很凶但很善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和她呆在一起就会很有趣，她和你一样，都是因为家里的原因逃出来的，但是她就像藤蔓一样，坚韧且蛮横，仿佛什么都会成为她向上攀爬的助力。”

　　“大家不一定会喜欢她，但一定都很羡慕她。”

　　楚纯不停地说着，目光渐渐放远，而脑海中那原本模糊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仿佛顺着回忆的河流又再次漂到了她面前。

　　按理说这样优秀的女仆不会默默无闻的，但是孟茜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在四小姐身边见过贴身女仆，上次来找她的还是赵管家，但那是隶属于晚留夫人的贴身管家，看着楚纯谈起那人时的了解程度以及怀念的神情，孟茜不禁问道：

　　“她是谁？”

　　闻言楚纯先是怔愣住，随后便有些怅然若失：“我的……儿时玩伴罢了。”

　　尾音似乎还隐隐约约透露出失落，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欢快道：“所以我就说啦，她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我也能……吗？”

　　见她还是不自信，楚纯神秘道：“你知道一个人成功的三样条件是什么吗？——是头脑、勇气还有运气，或许你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低头抓起孟茜的手腕，在她的掌心里放上一条红白交接手工编织的手绳。

　　她微笑着，正如同对从前她见过的那个人般，轻声道：“我赌我的直觉不会出错，而你，就赌我就是你所缺的那个运气。”

　　“赌注嘛，就是这个，”楚纯指了指她的手掌，“向我证明吧，证明你远不止于此，等你走出了这个院子，就带着这个来见我吧。”

　　“等到了那时候，我会给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跳下树凳拍了拍手，捡起地上在搬运时被遗落下来的一株白色康乃馨，花朵经过暴晒与蹂.躏已经奄奄一息，楚纯叹息道：“不管怎么说这次姑妈做得都有些过分了，我会劝她的，至少可以不让佣人和花儿们那么辛苦。”

　　“啊！”她惊呼，“糟糕，耽误太多时间了，一会赵姨又要找过来了。”

　　她转过头对孟茜道：“希望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吧……那我就先走咯——”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孟茜默默地攥紧手绳，一如那天晚上般沉默地目送着她离去。

　　她低下头张开手，那条较为陈旧的手绳就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她再次握回手，将手绳藏进最深处的口袋。

　　或许是如她所说，也或许是孟茜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即使那四小姐是个不靠谱的，之后可能会有很多麻烦，她想她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周边悄无声息地黑暗下来，孟茜整理好思绪，确认身体恢复正常后，便独自回到了宿舍楼下。

　　孟茜是在楼梯口转角遇见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受罚的女仆，当时三人差点撞上。

　　“哎哟！吓我一跳……”

　　其中一名女仆惊呼叫道，在认出孟茜后她又立即问道：“是你啊，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吗？”

　　“嗯，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好，你当时突然倒下吓了我们一跳呢，你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再和我们去吃点？”

　　“诶，你还敢跟她有牵扯啊，他们表态都那么明显了……”那另一个女仆扯了扯她的衣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让孟茜听了去。

　　她摇摇头，回复着那个主动搭话的女仆：“谢谢，不用了，我要去找部长汇报情况还有明天去和静苑的工作安排。”

　　“？”两个女仆听后却十分惊讶，神情略显奇怪，她们迟疑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

　　“其实……刚刚理事来过了，他说今天过去帮忙的佣人表现良好，这个月工酬每小时加多100元，但是你……”她们互相对视一眼。

　　“理事说因为你表现欠佳，以后后院的工作都优先安排给你，从今往后没有允许的话，你都不能再出到前院去。”

　　孟茜愣住，抬着头内心感到十分荒谬，她们站在台阶上而孟茜仰视着她们，仿佛在看着一面无法逾越的高墙。

　　在那之后怎样回到宿舍里的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像个不愿面对现实的逃兵般，抛下身后女仆担忧的声音便落荒而逃。

　　一开始她以为她们只是在恶作剧，但在这之后确实如她们所说般——自己被限制在了这个狭小的院子里，不能随便外出，据说是某个管家嘱咐过的结果。

　　而和静苑那边的改造工程也在第二天突然停止，那两个女仆也被中途派遣了回来，两人回来时还嘀咕着梦和夫人的脾气有多变幻莫测、令人琢磨不透。

　　不过这一切都将和孟茜没有任何关系了，那条被藏在深处的手绳也只会是个陈旧的黄粱一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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