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重现

　　江影总觉得有道视线在打量自己。

　　她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她假装认真挑书，然后猛得往身后的转角一钻。

　　书架后面，陈照慌乱地把手往后背。

　　“你——你干嘛？”

　　江影微眯了眯眼，“你把什么往后面藏呢？”

　　“当然是书呗，还能是什么？”陈照笑笑，转移话题，“五一过得怎么样？”

　　江影狐疑地往他身后看，有些好奇，但没再追问，只淡淡回答：“还行。”

　　她拿上书往柜台去结账，陈照背着手站到另一条队伍，那个队伍更快，江影只能瞥见他将一本颜色丰富的书往兜里塞，兜太浅，他只能又拿出来，依旧背在身后。之后，他站到门边，等江影。

　　走在路上，江影随手地翻动着书，对于陈照的说话，反应始终很平淡，不冷不热，心不在焉的。

　　陈照怀疑，她是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夺舍一次，像个NPC一样，每次靠近都得重新读条，实在难以亲近。

　　不过没关系，还好他这几天闲来无事，已经详细百度过攻略了，并得到了某位网友倾情推荐的书单。

　　他满意地翻动几下身后的书本。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正好研究学习下。

　　可小长假刚结束，谁有心思读书呢？教室里嘈杂杂的，蔡文静说了几次，还是无法遏止下面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陈照把书一合，塞进桌洞。

　　“老师，今天不是周四吗？不补英语么？”

　　蔡文静瞥了他一眼，又看看无法安分的众人，干脆地答应了。

　　江影依旧在和数学题战斗，划了写，写了划，写了满满一页纸。陈照凑近去看，她右手不停，左手伸过去赶他，“别烦。”

　　陈照却指着她小巧的字迹说：“可是，你写得都错的。”

　　笔尖悬空，江影眉头皱起，语气犹疑起来：“不会吧。”

　　修长手指指向开头的一行，“你看，这里就写错了。”

　　“你乱说的吧？”

　　江影既不信他，也不信自己，提笔慢慢写下最后一步，那个得出的怪数字。

　　陈照轻笑抬手，一把抽中她手中的笔，倾身过去，在她的字旁快速书写起来。他的字又大又张狂，却像是个练家子，风骨劲道。

　　江影身子往另一边歪，给他让位置。

　　陈照朝她笑，写完之后就将草稿纸推了回去，“这样。”

　　江影伸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让开，才坐正身子去看，越往后，越和自己写得不是一回事。她皱着眉，拿出答案去对。

　　答案没有步骤，只有数字，然而他算得才是对的。

　　她张着嘴，连连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她刚在书店买的，甚至是高一的内容。她又不由地撅了噘嘴，心里有点酸又有点嫉妒。

　　“真烦。”她低喃。

　　陈照听到了，皱起眉，“你说我？”

　　“对，你也是。”江影心有愤愤，脱口而出。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说到底，还是气自己。

　　陈照摸摸鼻子，也不知自己哪一步做错惹到她了。书上不是说要展现男性魅力，显得自己很有能力，进而让对方产生崇拜么。

　　“那——”他犹豫起来，“你还要不要我帮你再看看下一题？”

　　江影叹口气，“等下吧，我先自己做一遍。”

　　他又开心起来，点点头，转着笔盯着她看，像在等她。

　　江影：“你别闲着了，赶紧多读读书，不是说要补英语吗？”

　　“哦。”陈照闷声应，不情不愿地伸手掏英语书。

　　他的书桌，桌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书桌里头，则是乱七八糟，塞得满满当当。这一掏，甚至还掏出几封画着爱心的信笺来。

　　他眉头皱得死紧，不由瞄了一眼江影。

　　江影也眉头皱得死紧——这狗屁数学题，她快烦死了。

　　他慌里慌张地想塞回去，却带动着最上头没塞稳的几本书，哗啦啦地滑落到地上，其中两本正好就掉在江影脚边。

　　一本蓝白皮的哆啦A梦，一本少女封的言情小说。

　　哪个，都不man。和他一贯走的人设，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了。

　　陈照大睁着眼，满脸窘迫。

　　江影笑眼弯弯，俯身先去捡那本哆啦A梦，“你还挺童真的。”

　　陈照耳尖发烫，心中暗恨，一下明白过来，这几份信应该也都是吴浩那个傻逼替人塞的。

　　他接过漫画，直接往吴浩那边丢。

　　吴浩被吓了一跳，却不敢再在虎豹跟前不知死活地蹦跶，讪讪一笑。

　　怎么这么凶？以前也就瞪一眼，这次表情跟个修罗似的。

　　江影没关注他们的眉眼官司，忍俊不禁地又去捡那本言情小说，“那你还挺……少女心的。”

　　吴浩在远处连连摆手，大喊：“这个真不是我放的。”

　　陈照瞪他一眼，劈手夺过来塞进桌里，不自在地抚了一把后脖颈。

　　“我学习一下。”他说，后颈愈加发热。

　　江影笑道：“这有什么好学的。”

　　冷利的五官配上这幅莫名羞臊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揶揄几句，脑中却突然一闪而过前几天的事，那个漂亮极了的校花。

　　陈照垂着头并不看她，十分忙碌地在书桌里瞎掏，故意嘴硬道：“不要你管。”

　　江影轻浅一笑，我才懒得管。

　　她向来懒得管别人的闲事，何况她自己要操心的事都还有一大箩筐。

　　比如数学。

　　比如刚发下来的期中考卷子。

　　比如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成绩、排名和老师家长。

　　打读书起，哪怕江影产生过无数次厌学情绪，也有过几次考砸的经历，却从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三十多分，对于过去的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是闭着眼瞎蒙才会拿的分数。

　　可她分明是努力学的，认真考的，却依旧是这么难堪的成绩。

　　卷头那鲜红的数字，犹如响亮耳光，抽得她脸火辣辣，人晕乎乎。

　　那些雄心壮志，那些重来一次改变人生的美好幻想，如泡影，如灰烬。

　　江影像个游魂，木愣愣的，又像是长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她藏着卷子，只肯等无人时，才拿出来仔细翻看，再三复盘。

　　她既想哭，又想扇自己几个巴掌。

　　在心里，她已经骂了自己好几回了。

　　她又被自己罩进了一个巨大的灰暗的罩子里，拒绝他人的靠近。

　　同桌的许慧很快就察觉到了，细指轻碰她温凉的手背，“阿影，你没事吧？考砸一次没关系的，下次努力嘛。”

　　江影转头朝她笑了一下，却实在勉强。

　　许慧跟着她淡笑，尽可能地安慰她，“要不然，你哭一下吧，发泄出来就好了。”

　　江影抬起无力的双臂叠在桌上，脑袋耷靠上去，眨一眨，又闭起来，一声不吭，并不落泪。

　　许慧凑近过去，半环着她，下巴轻搭在她瘦削的肩背上，说话间一点点的，像在轻拍她，“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勤奋，下次肯定没问题的……”

　　那些安慰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忽远忽近，她的耳朵就好像坏了一下。

　　江影闭着眼，在无边黑暗里，终于也开始宽慰自己。

　　蔡文静拿着一叠卷子进来时，班里更热闹了。有人紧张期待，有人哀嚎低鸣。

　　铃响了，可江影还是一动不动趴在桌子上，许慧轻推了推她，耳语提醒。

　　她这才没精打采地坐直身子。

　　即便得到了蔡文静当着全班的大声赞扬，同学的惊呼和掌声，她也只是淡笑一下，难掩其中苦涩地收下自己的英语卷。

　　她还以为自己英语能考个一百呢，结果也只有九十九。

　　江影烦躁地轻捶脑袋。

　　最后排的陈照心中大骇，九十九都不满意？她要求居然这么高的嘛。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张只有二十多分的英语卷子，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江影的满分作文，被蔡文静拿去影印，作为范文分发给每一个同学。

　　陈照当然也拿到了，虽然看不大懂，却还是认真欣赏了两遍。再抬头时，江影已经被同学团团围住了，大概是在恭维她。

　　即便从背影，也能看出她的坐立难安。

　　江影的无所适从，一直维持到她被蔡文静单独叫进了办公室。

　　蔡文静是个年轻教师，带班大半年，虽和江影几无课堂外的交集，但她一直对这个文秀的女孩子很放心。

　　因而，拿到这次全班的成绩情况时，她着实惊到了。

　　江影的英语是超乎想象的优秀，数理化却完全是另一个极端。总成绩和排名一落千丈，从前三直接断崖式下跌，直坠到中下游区域。

　　江影捧着递来的温开水，像在汲取温暖。

　　但她手心湿热，头皮发麻。

　　她一直是优秀学生，却十分恐惧和老师对谈，尤其是这种搞砸了的情形下。

　　那张成绩排名表被缓缓推到眼前。

　　江影做足了心理准备，看清时还是忍不住苦笑。

　　她对此刻早有预想，却没想到，蔡文静温声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江影，老师知道你是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人。”

　　江影眼底发热，垂下眼睫。

　　“你的努力和认真，老师都看在眼里。”蔡文静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或者困难，都可以随时找我。”

　　江影嘴皮轻动，半响，才传来一声低闷的“对不起”。

　　但蔡文静听到了，她笑了一下，右手搭在江影左肩，“不用和我道歉啊。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老师相信你，一定能调试好自己。”

　　既无追问，亦不苛责。

　　可能是这份温柔和信任太可贵了，江影紧绷的心弦断裂，少有地吐露心声，“都怪我自己，是我太差劲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一无所有，这么失败——我就不应该活着……”

　　蔡文静起身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别胡说。你要相信，你一直都很优秀。”

　　“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对不对？”她轻拍着江影清瘦的背，垂头去瞧江影的脸。

　　江影眼圈红红，但倔强地不肯落泪。

　　蔡文静微微一笑，继续温声与她说话：“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江影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只附和地轻点了几下头。

　　待她咽下喉咙的粗梗，才和蔡文静平静交谈了几句。

　　她的话始终很少，最后又说要晚自习请假。

　　蔡文静自然答应了，并叮嘱她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江影点头出门去，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一句温暖又坚定的鼓励：

　　“江影，鼓起勇气，往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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