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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用个难听却合适的词儿,阿奎是个扫把星。
他出生那天,他爹死了。
在工地,从手脚架上一头栽下去,摔得血肉模糊,死在外地。
就连死的时间都是刚刚好。他爹上午九点五十三分死,他上午九点五十四分生。
一分钟,大喜大悲。
阿奎的妈搁医院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三天没看阿奎一眼。不怪她,才二十一岁的女性omega,生完娃就成寡妇,这孩子当即看不得的。
但当妈的还是当妈的,阿奎的妈第五天就把阿奎抱怀里了。
她抱着阿奎,第一次仔细瞅自己娃娃。
因为家里穷,她怀孕时营养不良,阿奎生得瘦瘦小小,皱皱巴巴,小东西皮肤蜡黄,就像一团沤过脏水的破抹布,揪巴成一团。
不长头发不长眉毛,阿奎五官拘拧,眼珠子小得连缝都不算,只是两条浅浅的印儿,似哪路妖魔鬼怪不小心轻飘抓上的两道绺子。
鼻子塌,嘴甚至有点歪。
这孩子丑极了。
但她抱着他,他突然伸出手,杵了杵她的脸,然后把那张嘴咧得更歪,朝她笑了下——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下。
那一刻,她抱着他的手臂一抖,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冲得她头晕目眩,眼泪模糊。
第六天,阿奎的妈因为交不起住院费,被赶了出去。单薄的女人扛起大包小卷,抱着阿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这一路上好几次,比如路过别人家苍白的院门,比如路过参差像荆棘的草地,比如路过蚊蝇缠绕、熏臭的脏水沟......
比如无数步,无数艰难痛苦的脚步,路过无数寸土地,她都曾想——
就把阿奎留在这里吧。
就把阿奎留在这里吧。
就下一个路口吧。
就留在这里吧……
但还得那句话。
——当妈的还是当妈的。
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就这么抱着阿奎回家了。
公公婆婆早去了,丈夫没了以后,这个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搂着阿奎,缩在炕头,坐了好半晌。
直到阿奎在她怀里饿了,哭嚎着要奶喝。
她身子不行,下不来奶,便去熬来一锅米汤。可阿奎不给面儿,不喝米汤。她没办法,被阿奎哭得头疼欲裂,最后心一横,用刀搁自己手心剜开口子,放出一碗温热的血。
这回,阿奎喝了。
阿奎喝饱血,便不再闹腾,香呼呼睡过去。她戳在炕边,直勾勾盯阿奎,盯了一整夜。像只怨鬼。
三天后,她亲爹从旁的村子,走了一天的路过来了。
亲爹手里提溜两条鱼,一筐蛋,一袋米,一桶油,和一只老母鸡。
打眼看闺女憔悴干瘪的模样,亲爹眼眶一热,大步上来,揽住闺女抱一阵子,连声讲:“大丫,你受苦了,受苦了哇。”
她也抹眼泪,抱抱亲爹,父女俩窝门口哭过挺久,她才将亲爹引进屋子,带亲爹看阿奎。
“爹,这是你外孙。”她讲。
“呀,呀......”亲爹吭哧过半晌,跟被点穴一般僵硬,瞪大双眼。
那双眼瞪得比铜铃那样,瞪到充血。他不仅眼睛充血,脸也充血了,红彤彤的胀,一颗脑瓜像红气球,似乎下一秒能“砰”一下,大声炸开。
“哎呦......”他又哼哧一嗓儿,“孩子......”这才走近些,伸手想摸阿奎的脸,但犹豫片刻,又缩回了手。
缩手的动作极快,像躲瘟疫,像被滚水秃了皮。
她从这一个动作,就看出些什么。腔子里一颗心“轰隆”一声,比得了天崩地裂,坍塌坠落,粉身碎骨。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抖:“爹,你来,是有话讲吧?”
“啊,是。”亲爹狠狠搓了把脸,然后深吸一口气,该是企图给自己接下来的话找点缓冲,“是,是......”
他看眼闺女,拉闺女坐去炕边。
他又提了口气,沉默几秒钟,总算红着脸开口:“闺女,爹走了一天路过来,其实是想和你讲阿奎的事情。”
“你命苦,生下孩子就没了男人,你......”
“爹。”她不想听绕话,直说,“您想讲什么就讲吧。”
亲爹张张嘴,点点头。
他声音像突然老了好几年:“你妈去找人给你算过了,说阿奎,是你命里的克星。”
亲爹:“说是,阿奎上辈子,是战场上的叛兵,他杀人太多,杀气重,还没有忠心,是个泼皮孽鬼转世。他身边的人都会不得好死,他克死他爹,以后,也会克你的。”
“所以呢?”她听见自己心跳很快,嘣嘣嘣。她说话不敢张开嘴,怕心脏从嘴里蹦出来。
“你......”亲爹咬紧牙,表情痛心疾首,闭上了眼,一句话落地,“你扔了他吧。”
“估计是托不到什么人家了。”亲爹继续讲,“我和你妈都问过的,没找到合适的人家,愿意收养阿奎。”
“你干脆就把他扔了吧。”他又讲一遍,“我琢磨着,就扔文水村山头那寺庙门口。寺庙么,能镇镇他的鬼气,要是运气好,遇见好心人,还能给他捡了去。”
文水村距离斜阳坞好远,距离爹妈家所在的村子也好远。从斜阳坞去文水村,若只靠脚,能走上五天五夜。
“把他扔了,你也好改嫁。如果有缘分,你能苦尽甘来,下半辈子给个好人,你还能过点好日子不?”亲爹总结讲,“这霉头,扔了就好了。”
空气突然安静。逼仄的屋子,冰凉的硬炕,人像被封在冰山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女面对面坐着。
突然,一边的阿奎高亢哭叫起来。
阿奎嗷嗷地哭,滋哇地叫,歇斯底里。阿奎从没有哭成这样子过。
阿奎哭着,两条麻杆儿一样细黄的手臂来回扑腾,像个溺水的怪物,渴望要抓住什么。
他哭成这样,丑得厉害,那一刻她看阿奎,看阿奎模样,对他是孽鬼投胎这件事,已经深信不疑。
她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抖着手,把阿奎抱进怀里,没有哄,就是抱着,由阿奎哭。
“爹,你讲的有道理。”她对亲爹讲,“其实从医院抱阿奎回来这一路,我就想扔下他了。”
“但就是没扔下去。”她在阿奎的哭声里讲,“我受不了。”
“阿奎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在阿奎的哭声里讲,“爹,我不能不疼啊。”
“如果真的把他扔了,我会后悔。我一定会后悔的。”她眼泪淌下来,“就算阿奎是个孽鬼,那他投生在我肚子里,就是老天爷给我的劫难,我认了。如果逃了上天给的劫难,那肯定会有更大的灾祸等着我,我才真的要万劫不复,要下地狱啊!”
亲爹好长一阵子没能接上话。
他瞪红的眼睛看过闺女,又看过闺女怀里瞎乱哭叫的阿奎。
“你想好了?”他声音很小地问。
大概是问的声音太小了,被阿奎的哭声完全盖住,没有被她听到。于是她没有回应,没有反应。
亲爹攥了攥手,从兜里摸出来个毛边的信封,塞给她:“大丫,阿奎是孽鬼,是扫把星......你还有两个弟弟,你小弟今年才十一岁。”
这话讲出来,意思已经很明显。——如果你要这个孩子,那以后,你便和这个家没有干系了。
亲爹:“大丫,别怪爹妈没感情,爹妈不是没感情,爹妈是没能耐,没胆子,没钱。”
亲爹:“大丫啊,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
他那双眼忽然就瞪不大了,眼皮一秒耷拉下来,像是眼眶被眼泪挣破、撑裂。混沌的眼泪爬他满脸,他话没能说下去。
“我知道。”她接过话,帮亲爹讲下去,“村里叽里咕噜的闲言碎语多,阿奎是孽鬼,你们也怕克了小弟。至于钱......”
她看手里的信封:“两个弟弟,一个快娶媳妇了,一个还在上学......”
她凄惨地笑了下:“其实爹你来看我,给我这信封,我就很知足了。”
“大丫,是爹妈对不起你......”
……
……
。
豆腐包三个、小笼包一屉、一张葱油饼,两碗皮蛋瘦肉粥,一碗牛肉面,两颗鸡蛋,两碟子小菜。
“餐上齐了。”店主笑着说。
“谢谢。”傅星眠和店主点个头。
张一秋将一个豆腐包、一屉小笼包,一碗皮蛋瘦肉粥推给傅星眠。他又剥好一颗鸡蛋,放进傅星眠粥碗:“吃吧。”
“谢谢。”傅星眠看那一笼八个的小笼包,还有比拳头大的豆腐包,“感觉我会吃不完。”
“你吃不完我吃。”张一秋端起自己那碗皮蛋瘦肉粥,仰起头,喉结打滚儿,一口喝下半碗。
两碟小菜不算,剩下两个豆腐包,一张葱油饼,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碗牛肉面,一颗鸡蛋......这些全是张一秋的。
然而张一秋说:“我觉得我点少了。不过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再过三四个小时就要吃午饭,也不好吃太饱。”
傅星眠乐了:“你还真挺能吃的。”
“我觉得还好吧。”张一秋嘿嘿地笑,“好歹是个年轻力壮的alpha呢。”
“是。”傅星眠点头。
“嗯......”张一秋明亮的眼神晃了晃。
傅星眠捕捉到,便问:“怎么了?”
“就是......”张一秋声音放轻些,“星眠哥,刚才等上餐的时候,你跑神了。你是不是......在想《故土》里阿奎那一篇?”
他早有感觉,而这些天以来,他与傅星眠相处,更是心里明白——若说傅星眠来斜阳坞,是为心结,那这心结,一定和傅星眠的父亲有关。
有结要解,不能躲。
只是张一秋也拿不住,怎么算解。
“嗯,是在想。”傅星眠犹豫片刻,指指脑袋,“说了你可能不信,我父亲的《故土》,我几乎能全部背下来。”
张一秋愣了愣。
傅星眠背出一段:“我不认识阿奎的妈,我认识阿奎时,他妈已经死了。这些都是听外婆讲给我的。外婆最爱讲故事,春夏秋冬,躺在门口的摇椅上,来回轻晃,半阖眼皮,声音语气很慢,以一个温柔的、平静无情的旁观者口吻,绘声绘色。有人、有情节、有场面、有环境。”
“小时候我觉得,外婆的故事是摇篮曲,像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往后长大来些,我回忆起,又觉得外婆的故事是时光,是岁月,是斜阳坞斑驳的疼痛与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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