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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榕庄秘闻
第四章 榕庄秘闻
(其一)
顾盼与我乘船顺江而下。
她平日素不与人亲近,我也不擅闲谈。
一路上,我二人均是无话。
及至客船停靠码头,她方道出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不知对方来了几人,若是情势不利,我们不必急于寿宴上动手。”
我点点头,算作认可。
我们径行赶往林府。
林府大开宅门,但见府前街巷锣鼓齐鸣、廊上屋檐张灯结彩、里间满堂宾客推杯换盏。
欢天喜地、好生热闹。
我与顾盼互望一眼,拿出早已备好的宴请帖,交与门口迎宾小厮。
“哎哟,二位贵客大驾光临,来来,里边儿请!”
小厮忙不迭笑脸相迎,恭敬地将我们引入林府。
一众宾客酒兴正酣,猜枚行令、放声调笑,陶瓷酒杯“噹啷”碰撞的清脆声此起彼伏。
顾盼不动声色环视场内众人一圈,向我微微摇头。
我悄声道:“你我分头去寻。我去内院看看。”
行至内院,渐渐不见宾客身影,唯有数名家丁丫鬟 ,或双手托举酒菜,或两臂环抱礼器,神色匆忙,无暇顾及我为何在内院闲逛。
越往内走,喧嚣声越是后退。
渐渐地,连家丁丫鬟也没了踪影。
我在院内站定,见四处无人,正待转身走回。
“吱—”,不远处,忽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
我凝神寻找声音来源。
右侧几步远的地方,一扇原本紧闭的房门已被打开约莫一指宽的小缝。
房内昏暗,里面情形看不真切。
我暗自运起内劲,谨防来者不善。
“碰!”蓦地,房门又被用力关上。
我心觉古怪,不由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缓缓走近房门,我伸出左手抵在门上,身子往右侧过,摆好随时可以招架的架势。
房内其实并无什么异常。
除了床上用被子罩住,显然高高耸起的一团物事。
我微微皱眉,见那团物事不住抖动,当即聚力于掌,一鼓作气踏步上前,伸手抽走了被子。
瞧见被子下物事的真面目,我不由一愣。
那不过是一位身型瘦小的女孩子。
她双手抱头,脸贴床板,背对着房门。
我未敢放松警惕,出声问道:“姑娘在此作甚?”
那女孩子闻声身子先是一震,其后,伴随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她慢慢转过身来。
只见她面目清秀稚拙,年约总角。目光却无与年龄相衬的天真烂漫,闪烁不定,惊惧之色忽隐忽现。
她迅即撇我一眼,又垂下目光,轻声道:“我很乖,没有走出这个门。”
我疑惑道:“你为何不能走出这房门?”
她不解地看我一眼,道:“阿娘不让我出去。”
我问道:“你是林家千金?”
她轻轻点头,秀眉微蹙,问道:“你不是阿娘派来看我的么?”
我不禁失笑,道:“我是今日来祝寿的,一不留心走岔了路,就到这内院来了。”
她忽笑逐颜开,道:“你可真迷糊,这内院距厅堂少说要拐过五、六个走廊,平常丫鬟们偷懒时才会特意跑来这角落玩闹呢。”
我心生好奇,问道:“你外公做寿,厅堂正是热闹,你为何不去玩耍?”
她脸上笑意顿失,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阿娘说我性子粗野,不懂礼数,出去只会丢了林家脸面……”
她话声越来越轻,后面几不可闻。
我思忖道,林家现任当家程瑞阳是林家的上门女婿。坊间流传,其为荣华富贵,修书抛弃病榻之上糟糠之妻。唯妻子林莺似颇为大度,特意在程瑞阳前妻病逝后,接其孤女入住林家照料。
莫非,眼前这女孩是程瑞阳与妻子所出?
我问道:“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儿?”
那女孩看着我,怯生生地道:“我叫程笑,欢‘笑’的‘笑’。”
(其二)
我想了想,道:“你若不介意,我唤你‘笑儿’可好?”
她眼里亮起一抹神采,不似先前黯淡。
“嗯。”她点头应允,又接着道:“以前我爹爹和娘都这般唤我。娘走了之后,我已经好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了。”
说着,她眼眶隐现泪花。
我问道:“你方才口中所说‘阿娘’,可是林家主母?”
她点点头。
我又问道:“她…待你不好么?”
她头点一半,蓦地定住,又摇摇头。
我心下已猜到大半,又问道:“那你爹呢?”
她眼角微红,半晌没有回答。
我忽觉自己话问得唐突,怕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一时苦思起如何宽慰她。
“他们对我很好。”她道,“阿娘常告诫我,‘做人要知恩图报。若不是林家,你可能早已被人卖去烟花柳巷,届时真真是应了这名儿,成日笑脸迎人’。”
我凝眉不语,心头生出些许不快。
“笑儿,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她面露诧异,迟疑道:“可…可阿娘说…”
我含笑道:“我找不着回去的路,这里又没有别人,只能劳驾你领我走回厅堂了。”
程笑慢步走在前面。前院忙忙碌碌的家丁丫鬟见到她,突然都停下手上活计,交头接耳、切切私语。
有人一脸幸灾乐祸地在旁讥笑,也有人不住摇头叹息,欲言又止。
程笑步子愈来愈慢,末了,脚步竟似拖着千斤重物,再迈不开半步。
“前面就是厅堂了。”她伸手匆匆一指,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我该回去了,一会让阿娘瞧见…”
我伸手握住她抬起的手掌,笑道:“来都来了,不差这几步。”
她情急之下想用力抽回手掌,却被我牢牢攥在手中。
“别担心,我会向林家主母解释。就说‘贵府千金婉婉有仪,礼数周到,想来是林家素日教导有方,令人佩服。”
程笑面露难色,刚要开口,我微一用力,便带着她向厅堂走去。
顾盼坐在角落一桌,挂着百无聊赖的微笑,接连打发上前敬酒攀谈的纨绔弟子。
她瞥见我来,正要起身,见我一手牵着程笑,微微错愕。
“笑儿,你饿不饿?”我低头问程笑。
程笑呆呆看着满堂热闹景色,一时未有回答。
“笑儿?”我伸手在她眼前上下挥舞。
“什、什么?”她回过神来。
“你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她思索片刻,道:“我想去看那边的戏。”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院中台上戏子来回穿梭踱步,踩着三弦豪迈激越之声,有伴有眼地耍枪弄剑。
“好。”我一手牵着程笑,一手拨开重重人群。
良久,终走到戏台跟前。
程笑目不转晴地观戏。戏子刀枪相接时,她紧张地捏住我的衣角、屏气凝神。
待红脸武生骤然一枪挑飞敌军手中枪杆,她又连忙鼓掌,与周边人一道莞尔喝彩。
“这又是谁?”不知何时,顾盼走到我身旁,蹙眉问道。
“不碍事。”我停顿一下,又问她道:“你那可有收获?”
顾盼摇首,仍显疑惑,道:“兹事体大,你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我知道。”
身后正厅处乍然锣鼓声起,只听一众家丁齐声高喊:“福如沧海无穷极,寿比灵樁过八千。恭迎寿星林仲衡林老爷——”
列队左右的家丁中间,一鹤发白须的清癯老人迈步走来。
他捻须大笑,面上喜气洋洋。
待他走到院中站定,朗声道:“感谢今日诸位宾客赏光,来喝林某一杯花甲寿酒。府上简陋,无甚珍奇美脍,唯望这些个家常便饭,不忝诸位盛情。”
林仲衡拿起身旁家丁递上的酒杯,举杯示意后一饮而尽。
四周宾客纷纷高声道好,也都举杯敬酒。
顾盼定定望着林仲衡,忽悄声道:“他腰上挂的是‘白玉蟠螭佩’。”
听言,我连忙举目,仔细瞧过林仲衡腰间。
确认之后,我刹那间变了脸色,偏头去看站在身旁程笑,恍然无措。
此次要下手的目标,竟是那林仲衡一家!
(其三)
白玉蟠螭佩本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林”姓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各地多少都能找出一个林府。
可此时此刻,腰戴白玉蟠螭佩,且又出现在林府的人,不说少见,至少也不好运。
因为,有人买了此人的命。
临行前,古三曾交代,“委托人说了,腰戴白玉蟠螭佩的人,凡与之沾亲带故的,一个不留。”
我暗自思忖该如何行事,顾盼在旁淡淡道:“人既然找着了,等夜间再来不迟。”
说罢,她转身往大门走去。
我目送她离开,并未跟上。
有人忽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偏过头去,发现程笑惴惴不安,道:“我、我该回去了。”
“戏还没作完呢。”
她用力连连摇头,急切道:“我真的要走了!”
程笑作势欲往内院走去。
“哎呀,笑儿,你怎么在这?”
蓦地,有人唤住程笑。
程笑身子一颤,快速转身看向来人,低声行礼道:“阿娘。”
一位身着锦缎月华裙的清丽少妇徐徐走来。
少妇眉眼含笑,语调轻柔,甚是温婉。
程笑贴近我些许。
“笑儿,阿娘早先不是叮嘱你了?这宴席上人多杂乱,你一姑娘家,万一叫人磕着碰着了,阿娘会心疼的。”
“阿娘,我、我……”程笑低头,支支吾吾。
我恭谨行礼道:“敢问可是林家主母?”
那少妇见我发问,微微屈膝还礼,道:“妾身林莺。”
我忙解释道:“夫人,我方才迷路,不经意行至内院,兜兜转转找不着路。多亏小姐引路我才回来。是我见这宴席热闹,便挽留小姐多驻足片刻,夫人莫怪。”
林莺莞尔道:“姑娘一片好心,妾身何谈怪罪?”
我又道:“夫人,我初来贵地,正愁对这里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方才我与小姐聊得甚是投缘,有些事情,还想细细问过小姐。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再留小姐片刻?”
林莺犹豫一阵,道:“笑儿平日叫我们宠惯了,多少有些小姐脾气。妾身担心,姑娘应付不来。”
我含笑道:“夫人客气。我瞧小姐举止颇有分寸,想来是夫人日常教导有方。”
林莺默然片刻,不再推托,叮嘱程笑几句,施礼离开。
“笑儿,现在你还急着回去么?”我笑问程笑。
程笑双眸清亮,摇摇头,展颜笑道:“穆桂英等下还要破阵呢,我要给她助威。”
说罢,她又牵起我手,往戏台前挤去,努力寻个视野开阔位置。
几场戏看罢,喧嚣裹着夜色慢慢沉淀。
场中宾客已陆陆续续离场,家丁丫鬟开始收拾起残羹冷炙。
程笑捏着我衣角,默默无言,送我至林府门口。
“今天谢谢你。”她垂眸道,“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啦。”
我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后,将手轻轻放在她发顶,莞尔道:“笑儿,我给你讲个秘密,好不好?”
程笑睁大了眼,好奇地点点头。
我问道:“你这么喜欢看戏,有没有听过‘夺魄观音’的故事?”
程笑蹙眉思索半晌,摇摇头。
我缓缓道:“佛门观音大士,以普渡众生离苦得乐为己任。”
“其性向来慈悲,遇见世间坏人作恶,只是谆谆教诲,极少施展神通,干涉人间因果业力。”
“可这‘夺魄观音’却恰恰相反。其真身原是佛祖座下已证大道的聪慧弟子,因在人间修炼历劫时,亲眼得见恶人活得横行无忌,好人却往往不得善终。”
“于是,其心渐渐悲观,感慨所谓‘善恶终有报’,一如世间愚痴之人所发誓愿,何尝不是情天恨海中的梦幻泡影。”
“待夺魄观音神通初成后,发心要亲手把世间十恶不赦之人悉数打入阿鼻地狱,为纯良之人禳灾祈福。”
“夺魄观音自认雷厉风行、度众利生,其所作所为却与释迦如来定下的‘不杀之戒’相抵触。”
“释迦如来眼见夺魄观音为惩恶扬善、屡犯杀戒,渐有刚愎自用、善恶全凭己断之势。”
“因恐夺魄观音断了慈悲心,最后堕入魔道,释迦如来无法,只得与其大战一场,亲自封印夺魄观音神通,并将其关入普陀山上的清心崖洞内,命其闭关思过,直至破除魔障。”
程笑听得入神,怔怔看我。
她见我没了下文,忙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我莞尔道:“笑儿,接下来我要说的秘密,与‘夺魄观音’有极大干系。”
“夺魄观音早知释迦如来无法理解自己,料到与释迦如来会谈必是有去无回。在那之前,夺魄观音与自己座下三名弟子商议,将自己的元神一分为三,分别封入三种法器之内。”
“夺魄观音着三名弟子携附有自身神力的法器,继续在人间锄强扶弱、勿要忘记本门教诲。”
我自怀里掏出一枚玄铁制令牌,放在程笑手上。
程笑未料我有此举动,茫然抚摸令牌中心篆刻的一朵桃花纹饰,不解道:“姐姐,你忽然给我这个做甚么?”
我笑道:“这个呀,就是夺魄观音当年交给弟子的三法器之一,叫‘善恶赏罚令‘。”
程笑一会抬头看我,一会儿低头看令牌,惊异道:“姐姐,你怎会有夺魄观音的法器?”
我正色道:“那其中一名弟子是我祖上,这令牌,原是我家传宝物。”
程笑瞪圆了眼,蓦地用双手恭敬捧住那令牌。
“这、这‘善恶赏罚令’可要怎么用呀?”
“‘善恶赏罚令’附有夺魄观音神通,能破除名相,直抵本心。”
我轻抚程笑发顶,道:“若是大恶人持这令牌,夺魄观音三名弟子的后裔,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应令牌呼唤,前来诛之。”
“若是好人持这令牌,在持牌人身处危难之际,三名弟子后裔当会受到感召,现身持牌人身侧,力保其安然无恙。”
“笑儿,现在我将这令牌托付给你,你可要好生保管。”
程笑愣愣捧住那令牌,忽用力摇头,将令牌塞回我怀里,决然道:“我不能收。”
我问道:“你为何不能?”
她眼眶微红,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孩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该送给穆桂英那样的盖世英雄。”
我叹道:“笑儿,我问你,穆桂英为何要将生死置之度外?”
“为了…保家卫国?”
“在你看来,家国是什么?”
“是…是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阖家团圆的地方。”
“你说,少了你,你家今后能不能算作团圆?”
程笑不语,秀眉几乎拧作一线,仿如被问及了一个极其艰深晦涩的问题。
良久,她踟蹰道:“应该、应该算的。”
我笑道:“你看,少了你,你家今后就不能团圆。你家不能团圆,完满家国就缺了一角,有了缺憾。有了缺憾的家国,本是穆桂英所不愿见的。她拼死相守,不正是为了百户千灯,无一空照遗恨?”
我敛了笑意,正色道:“笑儿,你还认为自己可有可无么?”
程笑呆呆地看着我,默然无话。
我将令牌放回她手中,轻声道:“可收好了,别随便让人顺了去。”
程笑攥紧手中令牌,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也是法器传人罢?若我有危险,可不可以和令牌商量一下,唤你来救我?”
我微微一愣,回道:“夺魄观音何等厉害,这等小事,不在话下。”
程笑莞尔道:“那你可得告诉我名字,我好向令牌点你。”
“我叫莫羡。莫失莫忘的莫,羡慕的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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