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如果那时知道我此时所知道的

　　第十五章
　　琪园里依旧静谧，只是那些繁茂的草木就像是一夕之间枯萎了，原本虫鸣螽跃，鸟啼鲤簇的园子，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满目望去，全是白帐黑纱。
　　司机陪我等在园子入口，不多久，立刻有人出来为我引路，我认出来：“刘嫂！”
　　刘嫂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干干的：“夏小姐。”
　　我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刘嫂掏出一块手绢沾沾眼角，“少爷知道我家里困难，他嘴上说解雇了我，过后却给了我一大笔钱，又问我可否愿意到老夫人这里帮忙，他真是个好人。老夫人待我也很好，这里原本就不缺人，我也没什么活儿可做，只是伴在她身旁就是了，可谁想到，这么善良的老夫人这么快就……就去了……”
　　我有些愣怔，只是问：“妈妈，不，周女士是怎么去的？”
　　刘嫂的眼睛又迅速地红起来：“我们不清楚，只是知道老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近一年来更是骨折得频繁，她不许下人问，平日里只当做没事，怕是生了什么急病吧。”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关键就要勘破，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琢磨。

　　我有点担心，虽然綦少风嘴上不说，可我看到过他对待父母的不同态度，我敢肯定，周女士的逝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他平日里寡言，亦很少表现出什么情绪，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动了执念，却是最最可怕的。我只想赶紧找到他，哪怕什么都不说，能够陪在他身边，静坐在一旁也好。
　　可是，整整一天，綦少风都没有出现，我既联系不到他，也没有在琪园里寻到他。
　　我左等右等，开始忐忑不安，过了傍晚，他终于出现，我有些迷迷糊糊地回头，他站在厅堂外，没有走进来。因为入了夜，他的背后已经燃起了灯火，园子本就仿着旧式园林而建，廊下皆是万丈红烛，只是因为有人逝去，所以改了白纸灯笼。
　　堂外是惨淡的白光，映照出稀疏的花木树影，他一个人立在那里，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瘦削得几乎要融进漆黑的夜色里。
　　我疑心刚刚那声是自己的错觉，于是重复了一句：“啊？”
　　他像是很累，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很低很低：“过来看一眼妈妈。”

　　我这才知道原来周女士一直躺在琪园的祠堂里。她在临终前的遗言，也只是叫綦少风不要顾忌那些繁复的礼节，赶紧火化她，她既不要跟一堆陌生人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也不要穿着莫名其妙的寿衣等着别人一遍遍地吊唁，总之，一切从简。
　　她最后留给他的话，也只是这样，简洁明了，毫无留恋。
　　我只是听着，就已经受不了，小心地抬眼看看綦少风，他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好像很疲惫，他低声说着：“我答应了所有，但仍想给妈妈守夜，哪怕就一晚。”
　　我有点想抱抱他，却又觉得不合适，终究作罢。

　　周女士躺在金丝楠棺木里，双手交握，脸容平静，祥和，仍然是那样端庄。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她不要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只是穿了一身旗袍，一双舒服的布鞋。
　　她没有化妆，说人去了就去了，不再需要这些虚假的伪饰。我甚至能想像到她说这番话时的眼神和手势，一定是略微不耐烦，又理所当然的神态。
　　我心里酸酸的，却觉得不该违了她的意，不能哭出来，只好忍住。
　　上了一炷香，我刚要跪在綦少风身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有些愣怔，他接着说：“妈妈说，不希望别人来打扰。”
　　别人……
　　我还在犹豫，大概见我不肯走，綦少风叹息一声，原来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想清楚一些事。”
　　他破天荒讲了这样长一句话，仿佛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语毕，闭了闭眼睛，便望向虚无，不再理会其他。

　　我提着一口气，张张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踏出祠堂的时候，脸上有点凉，伸手出去，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雨丝，月亮越发看不分明了，只知道那一个朦朦胧胧的光点，是拢在云朵里的月。我记得小时候我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偷偷跑到天台上看着夜空，那时的星空比现在好看得多，蓝黑色的天幕像是上好的丝绒，星星又密又亮，可在我眼中，再明亮的星星也不及月华，皎然如水，清冷空灵。风清月白，空气中隐隐地传来青草和蔷薇的香气，我坐在石阶上，看着看着，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綦少风，庭院深深，其实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一个人跪在那里，像是从来没有动过，微微低着头，脊背是挺直的，仿佛再大的事，他也能一个人独自扛起。
　　我的眼睛开始发胀，又望了那个背影一眼，快步走开了。

　　第二天仍是连绵不断的小雨，天色阴沉沉的。我起得很早，车子一路将我送到了太湖边，我本来还在奇怪为什么要到这里，原来竟是陵园。
　　有人引路将我带过去，墓碑前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站了好些人，因为还下着雨，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身旁站了服侍的人，专门为他们打着伞。
　　原来是綦家的人。但是他们并不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位老人杵着拐，近乎一步一停地蹒跚着走近，他走到墓碑前，默默地看了许久，突然挥起手里的拐杖，向站在一边的
　　綦少风身上打去：“你就这么混账！你这么狠，你瞒得真好啊，瞒得真紧啊，连你母亲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到！”
　　綦少风并没有闪躲，只是挨了一下，立刻一把握住了拐杖。
　　我没有想到，才短短几个月，綦老爷子像是老了几十岁，他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像是染了霜，佝偻着背，连说话都气喘吁吁的。他夺过身边人举着的黑伞，劈头盖脸地往綦少风身上挥过去，激动得连头发都在颤：“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你就这么恨我，连最后……最后这一面，你都不让我见到！你、你这个不孝子！”
　　綦少风沙哑的声音里，有着遮掩不了的愤怒，他的神情仿佛遇到了什么最可笑的事情，万年不变的冷静像是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点一点，终于爆发：“你不配！当初若不是你，我妈怎么会带着我独自离开！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宁愿自己一个人生活，终年不见任何人！你不配，你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你也不配见她！”
　　我其实没有听懂他们的争吵，綦老爷子却像是愣住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充满了痛楚，像是认命一般，突然低了声，喃喃着：“是啊，是我不配，是我没脸见她的……”
　　綦家的人这时涌上去，有的搀扶着老爷子，有的立刻撑起伞，有的挡在綦少风与他父亲之间劝和，乱成一团。

　　綦老爷子并没有倒下，只是像被什么突然击垮了，他没有再骂綦少风，像是没了力气，綦少珅与綦少珣搀着他，还有几个我并不认得的人，劝着老爷子先离开了。
　　留下的人依次上前献了花，人群渐渐散了，綦少瑜临走前转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綦少风，长叹一声，还是走了。

　　这期间，綦少风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不让旁人给他撑伞，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墓碑前，看着不知名的地方。雨势渐渐大了，很快就瓢泼，雨点夹着风呼啸而来，砸在伞上，咚咚作响。綦少风纹丝不动，只是挥手赶走那些想要靠近的人，眼底都是血丝，嘴唇却紧紧地抿着，下颚收紧，整个人立在风雨中，几乎立成了一座雕像。
　　我举着伞，轻声对他说：“走吧。”他恍若未闻。
　　我伸手拉拉他的衣角，他终于转头看了我一眼，平常我总在心里腹诽，他的脸像冰块，无论何时，都是那么不动声色，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现在这张脸上，明明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却令人觉得悲怆，他整张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理我。
　　我只好把伞塞进他手里，自己先离开了。下山途中，无意间瞥到一个穿着黑裙的女孩子，长相有点熟悉，正要再看得仔细一点，那女孩子却又不见了。
　　大概是我的错觉。

　　我在琪园又住了三天，綦少风没有再出现，倒是他的堂姐少瑜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其实我们之前也只见过一面，我只记得这位堂姐大方又可亲，总是笑眯眯的。这一回，她却跟我讲了许多许多。
　　她这样说：“其实我早就想见见你了。本来，这次也不该我来的，但是大伯父家都是男人，老人年纪大了，身边总需要有个细心的人照顾着。这几天，我又一直在忙周姨的事，你知道的，无论少风如何坚持，遗体告别仪式总要有的，我们家的人又多……”
　　仪式？我呆了一下，胸口突然有些闷，看来，我对于綦少风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綦少瑜说：“上一回，少风带着你回香港，你们闹得很不愉快，这其实是有原因的。少风……他之前有一个女朋友，你别介意，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我笑了笑，心里觉得这话说得奇怪，我哪里有资格介意呢。
　　少瑜接着说，“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少风只是少年意气，血气方刚的年纪么，喜欢小女生，再正常不过，大家都当他们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结果，那女孩子不知怎么，竟然喜欢上了少琨，”她看了我一眼，体贴地提醒了一句，“綦少琨，就是少风的大哥。少琨当时在商界有点名气，我只听说他出手非常大方，总之，这个女孩子被他吸引住，就跟少风分了手。”
　　我有点听不下去了，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开始发涩，可綦少瑜却兀自讲下去。
　　“现在想来，少风虽然嘴上不说，那时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他非常有风度，虽然已经在读大学，但毕竟年纪小，才十七岁，居然也懂得放手。但是这件事的结局不太好，少琨为人风流，没过多久，这个女孩子就被他晾在了一边。而这个女孩子……唉，大概是承受不住，跳楼死掉了。”
　　“啊？”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故事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少瑜叹了一声，“就是自那时候开始，少风整个人更加沉默，寡言。他本来跟其他几个兄弟就不和，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越发寡言，甚至仇视香港那边的亲人。大抵是因为年龄相仿的关系，他对我和小珣还好一点，但也极少跟我们讲心事。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受了刺激。他大概把这个悲剧的原因都归咎于自己，因为自责，所以更加奋发。”
　　“所以，”她顿了顿，“上一回少风那样对你，是因为他实在是怕了。我问过少珅，他不过是跟你在园子里闲聊了几句，少风却大动干戈，是因为他真的恐惧，他是害怕昔日的悲剧又要重演。”

　　我听着綦少瑜讲的这段往事，只觉得不可置信，这样俗气的故事，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怎么会是綦少风？
　　怎么会是他？我想不到。
　　意气风发的少年，明明人生还有那样多的精彩，却因为一个女孩子，从此性格大变。这样深情如许的人，怎么会是綦少风？

　　不过綦少瑜所说的“恐惧”，应该是她多想了，綦少风不会那样神经过敏。或许那一回，只是因为我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多说了几句话。他这个人忍耐度向来高，极少动怒，那次綦少珅差一点告诉我綦少风的身世，他的怒气，大概是觉得那样的话，应该由他亲口告诉我。
　　也或者，綦少风认为，我压根不该知道那么多。
　　是了，没有必要。一个隐婚两年多，因为某些身家利益才曝光的老婆，一个连亲生母亲过世都不必行礼的老婆，是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的。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提过自己的父母亲人。

　　我回到北京，又过了两个星期，才见到他。
　　夜里我听到一点声响，爬起来，原来是綦少风回来了。我等了等，直到门外没什么动静了，悄悄趿拉着拖鞋，走过去。
　　走廊头上的这间客房里，窗户是一列弧形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长长的私家路和街尾隐约的都市烟火，这个时候，街上到处都是霓虹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又因为只能看到一点这样的风光，便显得更加热闹。
　　他背着身站在窗前，静默地几乎立成了一条线，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綦少瑜的那些话。她说，綦少风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执意给起的，长风破浪会有时，希望他能够像风一般，自由、洒脱、无所畏惧。
　　可我看到这样的綦少风，只觉得沉重，似乎从今以后，他的肩上有千万斤的担子要独自挑起。
　　少瑜说，周女士原本是綦老爷子的初恋，但当年綦老爷子为了挽救自己的家族事业，南下去了香港，不得已娶了能成为助力的世家千金。老爷子的原配过世时，他已经不需要丈人家的势力，辗转着终于找到当年的周女士，以为能从此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谁想到，周姨生下少风不久，大伯父再度面临危机，那时已不是一家公司的问题，事情逐渐闹大，甚至超出了他所控股的集团，而波及到整个家族，数万人的生活，这样的责任，全部压在了大伯父一个人身上。”
　　我问：“所以，他又一次抛弃了周女士？”
　　少瑜目光里有着不忍，点点头：“是的，他本来想先安置好周姨母子，但周姨的性子……”
　　我也想到了。像她那样的人，是断不会屈从于做一只金丝雀的。
　　“周姨一气之下，带着少风回了老家。周姨的性格本就清冷，对少风也很严格，少风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到香港看望自己的家人。”
　　我有些忿然：“綦少风不能去香港，那他的父亲总有能力来看望他们母子的吧！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綦、老爷子的错。”
　　綦少珣不服气，插嘴道：“嫂子，父亲一直后悔，可三哥这样的做法，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周姨闭门不见是一回事，可她后来却也——”
　　“少珣！”綦少瑜打断他的话，只是有些无奈，“后来的事，我们也只是听说，现在周姨人都已经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怎么就不能说了？周姨腕上那块羊脂白玉的镯子，不就是那个人——”
　　“别说了！”綦少瑜有些生气。我想起来，那夜我在祠堂最后一次见到周女士时，她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有，只是手腕上戴了一个白玉镯。綦少瑜这样吞吞吐吐，大概在周女士回了老家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新故事。
　　只不过少瑜说的对，斯人已逝，有什么话，也都不应该说了。

　　綦少风的个子很高，他站着的时候，常常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可是现在，窗外映衬着星星点点热闹的人间灯火，屋子里却一室寂静，他就这样立在窗前看着望着，似乎将会永无止息地站下去。
　　他会不会心生感慨，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不知怎地，綦少瑜口中，昔日里那个翩翩少年，与此刻这个满满都是孤独的背影重合到了一起。原来，他这一路都是这样，孤单地，寂寞地，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走着，甚至连最基本的亲人的陪伴和爱护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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