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谋

　　禁足第二日，元明月抄满了整整十张纸。

　　至晚膳时，手腕酸乏，连碗都难端起。元晖陪她用膳，看她可怜兮兮，盘算着帮她去找徐见羞求求情。

　　元明月大手一挥，忙喊不用，“她素来瞧不起我们姐弟俩。你去了，她心里不知该多开心。”

　　元晖也是说说而已，见她坚持，便不再提及此事。宽慰她道：“阿姐，你莫急。等孤做了皇帝，今日所受之气，孤必要他们百倍千倍奉还。”

　　元明月觉得这般凶狠的元晖陌生极了，她记忆里的元晖，还是三年前那个与她一起在宫道追赶马车的弟弟。

　　后来，元晖摔倒在地，她转身扶他的一瞬，马车消失在宫门口。

　　她与他，从那日开始，都没了娘亲。

　　元晖今日来，一为安抚她，二是与她商议继位之事，“阿姐，六皇叔昨日与孤说，他不日将派朝臣重提父皇遗诏，助孤继位。”

　　回重华宫第一日，元明月便问过光和帝死前立的这封遗诏。可元晖说遗诏与玉玺全被徐见羞夺了去，连他都不知道其中到底写了什么，“他难道知晓遗诏内容？”

　　元晖移步紧挨着她，“六皇叔买通了她身边一得力太监，那人已窥旨意。”

　　“上面写了什么？”

　　“孤继位，三皇叔与五皇叔为辅政王。”

　　“不妥。若真遵遗诏之意，你虽得了皇位，他们俩成了一手遮天的辅政王，你哪还有活路？”元明月在心中又骂了光和帝几句，死到临头，还给儿子留一个烂摊子。

　　写谁不好，偏偏写下两个狼子野心之人的名字。

　　元晖让她放宽心，“六皇叔说，她既知晓遗诏，却迟迟不肯拿出来。恐怕也是忧心遗诏一旦拿出来，三皇叔与五皇叔得到无上权势，野心更甚。”

　　元明月：“六皇叔怀疑她是故意为之？”

　　元晖微微点头，“嗯。孤打算明日找她商议此事。玉玺在她手里，只需重写一封遗诏便好。”

　　元明月顾虑他与徐见羞的关系，“她扣着遗诏和玉玺，压着不让你继位。其一是怕两位皇叔权势过甚，其二估摸着也是不想你继位......”

　　“总要试试，没准拉拢了她，你也不用嫁入程家。”

　　“你好好与她说，她性子孤直，但人瞧着还行。娘从前在宫中整日骂她，她一回都没生气呢。”

　　姐弟二人第一次提到亲娘闻欢，元晖的手用力抓着桌沿，眸中阴鸷尽显，“阿姐，若孤继位，想接母妃回宫。”

　　元明月找话敷衍他，“你继位初，根基不稳，定有一堆国事要忙。接娘亲回宫一事，不用操之过急。再说，北朝远着呢，我们徐徐图之。”

　　元晖心里堵着一口气，他时常怨恨母妃当年为了元明月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害他颜面丢尽。

　　元明月看他面上闪过阴狠之色，轻声唤来窈娘。

　　有外人在场，元晖不好再发脾气，借口有事走了。元明月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禁足第二日，元明月打着哈欠，抄着书。

　　冬葭为秋千架做了一个软垫，见她闷在房中无趣，便开门来请她去荡秋千。

　　迎着秋风，秋千高高荡起。冬葭用力一推，元明月荡向墙边，一墙之隔，有人行过。

　　那人闻声抬头，元明月看清来人，敛了笑意，木着脸荡回墙内。等素舆的声音渐远，她才重新荡起，“专挑我开心的时候来，讨厌鬼真是晦气。”

　　元前并未走远，左右侍从皆是武功高强之人，元明月所言，他们听得是一清二楚。

　　“王爷，千金公主当真无礼，三番两次在背后辱骂您。”

　　“无妨，大事要紧。”

　　元前被推进长秋宫，元明月娇俏的笑声传进他的耳朵。元明月讨厌他，有时连眼神都不加掩饰。那双眼里有厌恶，还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恨海无边，他有时也想问问她，到底为何恨他？

　　栖凤殿凉风阵阵，徐见羞坐在院中树下。

　　光和帝尚在时，偶尔她瞧他顺眼，便会留他在院中饮壶茶。

　　她年少时，舞刀弄枪，想嫁之人是亲爹手下的一个将军，武艺高强，百战百胜。

　　他们在营中时，白日练剑，晚间坐在湖边讨论兵法。

　　她以为，她的日子永远都会如此。可光和帝仗着长子的身份继位了，明明送到他面前，任他择选的皇后人选有很多。

　　她不爱他，更看不起他。可是，最后却是她当了皇后。生前与他的名字写在一块，死后还要与他合葬，自生到死，折磨无尽。

　　“皇嫂，你有话要与我说？”

　　元前屏退左右，坐到她的对面。

　　徐见羞儿时见过元前，她爹徐国公夸他有治国之才。只可惜，是个站不起来的废人，连半分继位的资格都没有，“本宫可以帮你们改遗诏。不过，本宫要临朝称制。”

　　徐见羞动了动困乏的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元前。

　　“皇嫂难道想效仿前朝吕后，独掌大权？”元前微眯着眼，“此事，本王怕是做不得主。”

　　“元前，本宫不放心元晖，更不放心你。”徐见羞久久盯着面前的元前。

　　他待人和善。

　　不止一次，她听宫娥侍从们说，淮北王仁义，对他们多有包容。元家尚在人世的四位王爷中，数他最没有野心，早早写折子交了兵权。

　　若说元祁与元封像包藏祸心的狼，元前便是杀人不见血的蛇。比起元祁与元封，元前这般无欲无求的人，她更觉得可怕。

　　元前没了笑意，正色道：“不知皇嫂不放心本王何事？本王愿意助元晖一臂之力，虽有私心，但也是一心为南朝好。”

　　徐见羞不欲与他多说，“本宫只这一个条件。”

　　元前假意思虑后，一口应允下来，“皇嫂，今年中秋，万望本王能留在宫中再吃一口月团。”

　　“好。”

　　再行过挽月殿，笑声没了，多了一女子的叫苦声。

　　“胡尚仪，本宫哪里走错了？”

　　“胡尚仪，本宫能喝口茶水吗？”

　　......

　　元前沉着脸，吩咐侍从替他去办一件事。

　　如今无人管束元明月，纵得她口无遮拦，毫无规矩可言。他自诩与光和帝最为亲近，自该由他这位皇叔替他父皇管管她，磨磨她的性子。

　　出宫时，远远看见程九昭。从三位世子身边走过，目视前方，竟未向任何人行礼。侍从与他抱怨，“这位小侯爷，着实目中无人。”

　　元前冷冷看着，未发一言。

　　片刻，程九昭走到他们面前，拱手向他行礼，“末将参见王爷。”等他行完礼走远，侍从连道奇怪，“这小侯爷，倒知道向您行礼。”

　　“因为本王好认呗。”

　　这宫里乘素舆还带着两个随从的男子，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侍从不知他所言何意，轻声与他说起另一件事，“王爷，当日那枚棋子已废，太子殿下不会查到的。”

　　“明月未去秋晚亭的原因，可查明了？”

　　“不知。”

　　他难得做媒，好心想撮合莫飞声与元明月，结果元明月却摆了他一道。

　　“在她身边，放一枚棋子。”

　　“是。”

　　过了宫门，便是中都。

　　趁宫门未关前，元前回头，透过渐合的高门，得以再见重华宫的一角宫阙。

　　“这宫，修得真好啊。”

　　他觉得重华宫好，元明月却觉得重华宫的日子最苦，动辄禁足学规矩，连用膳都有说不尽的规矩。

　　这日用膳时，元明月方一动筷，胡尚仪眼神一冷，春杪忙为她递上净手之物。净了手，正要夹菜，胡尚仪立马开口，“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1]

　　冬葭瑟瑟发抖，为她摆放菜肴。

　　元明月看着一桌子素斋，“胡尚仪，今日无肉，便不用守着规矩用膳吧？”胡尚仪坚持教她规矩，一来二去，等元明月学好规矩时，饭菜早已凉透。

　　胡尚仪拍拍屁股走人，元明月欲哭无泪，挑挑拣拣了几道菜，只得逼自己硬吞下几口豆腐。

　　窈娘劝她服个软，找徐见羞求个情。元明月不肯去，“学规矩挺好的。”窈娘劝不动她，伺候她洗漱后，无奈离开。

　　等她一走，冬葭推门进来，“公主，您睡了吗？”

　　夜风带进一股风，元明月鼻子灵，隐约闻见夹在其中的一丝肉味，“冬葭，完了，我已经饿得闻见肉味了！”

　　冬葭立在她床前，傻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肉饼，“公主，您快吃，热乎着呢！”

　　时隔多月，再吃肉饼。

　　元明月大口咬下，含糊地问道：“你从哪儿得的肉饼啊？”

　　冬葭答是御膳房，“婢子与御膳房一厨娘是同乡，今日她偷偷做饼，婢子特意找她要的。”

　　元明月连连说好吃，“就吃这一回吧，你下次莫去要饼了。母后盯我盯得紧，万一被她发现，你可就惨了。”

　　“婢子晓得。”

　　元明月食完饼，大为满足，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冬葭为她盖被，“对了公主，今日婢子去御膳房时，碰见式大夫。他托婢子问您，可还需要消食丸？”

　　“要，你明日去找他拿。”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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