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等到达山底，大巴骤然启动又骤然刹车，加上颠簸的路让在座的各位不免感到有些屁股麻。
　　大巴一转方向，往拥挤的停车场里找了个角落停住，江子楚才彻底松了口气，扶着前面的椅背站起来，狭小的空间也只能勉强稍稍曲着腿，站不利落。
　　他右手掌心朝里，往外挥去，示意身旁人赶紧起身，让个位置。
　　等秦傅心领神会地站到了座位之间过道中，江子楚挪了挪身子，在变得大些的两座之间站定。

　　一行人慢慢悠悠地鱼贯而出，江子楚坐在倒数第二排，等他和秦傅弯腰从洞一般的车门里钻出去时，底下人已经站成一团。
　　天气本就炎热，烈阳毫不顾忌人的感受，直直照射而下，在人群之中灼燃，把一些不算好闻的气味放大数倍，如同在一个密闭的玻璃器皿里，不断分裂繁殖而成的菌落。
　　江子楚皱了皱眉，被烈日晃得有些看不清，半眯起眼睛，右手不由得举起挡在眼前。

　　“我带了伞。”
　　闻声，只看见秦傅拿着一把叠地整齐的还未展开的黑色阳伞，而后动作利落地解开带子，伞面变得蓬松时，他一使巧劲撑开，举在头顶。
　　“你要进来吗？”
　　江子楚和秦傅靠的不近，并未直接被照在伞下。
　　他犹豫了两秒。

　　说来也怪，江子楚从小就对晴天撑伞有种莫名的不适应，他总觉得这行为太精致，他自认用不着这玩意。
　　不过眼下，江子楚闻着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微弱但好闻的味道，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阳光很刺眼。

　　脑中闪过的纠结过去的很快，江子楚脸色有了些微小的波动，但最终定格在浅笑上。
　　“行啊。”江子楚说，“怎么这么贴心呢，小叮当。”

　　秦傅对这称呼置若罔闻，半身往一旁让去，腾出伞下一半的空间，江子楚很快两步就踏进这片小空间。
　　眼前刺眼的光被黑色的伞面遮住，终于借助外界的调节，到了一个舒适的亮度，鼻尖夏日讨人厌的汗味被一种其他味道逐渐掩盖。
　　江子楚心下雀跃了不少。
　　“等会上山，就可以把伞收起来了，山道上全是树。”秦傅解释。
　　江子楚没张嘴，只“嗯”了一声。

　　穿着红马甲的有几个人，一人拿着喇叭，一个举着高高的旗杆，还有一人什么也没拿，就站在最后面跟着。
　　刘俊杰和张扬很快就贴了上来，一人一句叽叽喳喳，倒也显得热闹。
　　等一行人往前走，快走出停车场时，江子楚回头，余光瞥见女生的车姗姗而来，但转过一道弯，就再也瞧不见了。

　　这山名为岖山，顾名思义，山路崎岖，但由于一千米出头恰到好处的高度，早先年开发了几条山道后，经过人工改造，盘山公路，上山小道皆有，便也不再崎岖，如今也是4A级景区公园，到了周末，游山玩景者众多，在M市内小有名气。

　　大部队往前走。
　　起先是一阵平缓的坡道，刚刚跨过立的漂亮的大门，荫翳就没过头顶。
　　秦傅见状，便收回伞，江子楚对此没有意见，保持着他自认为较为舒适的距离。
　　又往前走约莫三四百米，平缓坡道内侧的山壁上，就有了条楼梯状的小径，是上山的捷径。
　　从宽的车道中转到较为狭窄的最多三人并行的向上望不见尽头的楼梯，江子楚本能地往没有扶手的边上又远离些，最终众人默契地两两并行，往中间靠去。
　　入眼是茂林修竹，树根处的红壤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显着，蜿蜒山径在翠绿林间展开，斜阳透过叶缝，撒下斑斓光影。郁郁葱葱间，树叶稍晃微风，摇曳轻摆，发出沙沙细语。时闻几只鸟儿栖于枝梢，欢唱婉转，微风敲过枝干，绿叶掺杂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
　　穿过第一道亭苑，一排围绕着的红色木椅出现在眼前，江子楚此刻还正新鲜着，只觉夏日难得微凉的风打在脸上，十分舒适。

　　每隔一百米，就会有一个显眼的牌子，写着一个鲜红的数字插在泥土中。
　　等江子楚看见第五个牌子时，身后已经落下了一堆人。
　　山道上短短的五百米与水平面上的五百米有着天壤之别。
　　刘俊杰瘦瘦小小，体力是几人中最弱的，张扬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拽着他如竹竿一般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往上带着走，才勉强没有掉队。
　　他被张扬拽着，累的满脑昏昏，一阵阵哀嚎，迷迷糊糊间，嘴里念叨着“克服重力做功”、“克服重力势能差”。
　　听得一旁的文科生张扬来了劲，以毒攻毒，跟刘俊杰对着念叨山上的植被分布，土壤与光照。
　　两相对冲之下，江子楚评价为“学魔怔了”。

　　秦傅挂着笑意，周身十分放松，一步一步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闲适信步。
　　江子楚觉得这人走的有些快，却没多说，只一步一步跟着，紧贴着身旁人，始终在一个距离之内。
　　等看见半山腰的巨石时，江子楚难免也觉得双腿沉重，不若一开始那样如燕般轻巧自如。

　　半山巨石上，红色飘逸的大字镌刻着“半山居雾”，一旁是鲜红整齐的1000米。
　　一个比其他处都更大的六角亭苑，约摸直径4米，漂亮雅致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枫林晚”。
　　刘俊杰，张扬两人已经不知道落到了哪里，早就不见人影。

　　江子楚气息很乱，腰部以下酸的不行，于是他干脆站定，伸手揪住了秦傅的衣角，随后一句话不说。
　　为不挡着后来人往前走，他微微使劲，把秦傅一旁带了带，这力道自然拉不动一个一米八高个子的男生，但秦傅还是顺着他的方向挪了挪。
　　转头看见江子楚炯炯的目光，下颔朝着亭子仰了仰。
　　秦傅觉得好笑，直接说：“我累了，坐一会去吧。”
　　江子楚收了揪着秦傅衣角的手，缓了缓比较急的喘息，很是不在意地说：“嗯，随你。”
　　他端着一幅迁就人的包容模样。

　　枫林晚里来休息的人不少，放眼望去，好几位明显是一同上山的人，个个面色微红，把玩着手机，看得出，与同行人说话的力气也无。
　　江子楚专注着爬山，一上午也没拿出手机，这时才有空拿出来，还没解锁锁屏，就能看见有几条消息冒出来，分别是江妈妈，郑源和一些公众号冒出来的无关消息。
　　看到郑源的消息，江子楚方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假期过得已经记混了星期。

　　“郑源说什么？”秦傅靠近低声问，片刻，又意识到，解释：“我只是瞥了眼，我认识他的头像。”
　　江子楚还很累，提不起劲，懒懒地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想看就看。”
　　说完他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看见亭子里有红木栏杆的地方都被人占了，这才放弃换位置的念头，叹口气。
　　郑源的断断续续发了很多，江子楚一时也不好概括，干脆道：“你自己看吧。”
　　江子楚调了调，把手机光亮的那一面，转向秦傅。
　　既然江子楚不介意，秦傅也没多矫情，正大光明地上下翻了翻不长的聊天记录。
　　看完他没针对内容说什么，反而问起：“这个郑二傻，是你给他的备注？”
　　秦傅是明知故问，他有郑源的好友，知道郑源的名字其实是一个月亮。
　　“什么备注？”江子楚看习惯了这个名字，已经把这当成了郑源的昵称，秦傅问起，他又看了眼最上面的名字，才突然反应过来，“哦对，我自己备注的。”
　　江子楚收回手机，仔细看了看郑源的消息，手指轻敲屏幕，斟酌地回了几个字，又在表情库里，选了个恰当的表情包发过去。
　　郑源应该是没守着手机，没有立马就回，江子楚也不急，准备按下home键，不在这个界面傻等着。
　　秦傅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行为，他似乎只是随口问起：“我能看看我的吗？”
　　“你的什么？”
　　“我的备注。”
　　江子楚的面色一变，有些怪异，他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自己身上收了收。
　　“是很奇怪的称呼？”
　　江子楚轻咳两声，摆摆手：“没有没有。”
　　秦傅显然不信，但嘴上并不咄咄逼人，只是温声道：“没事，我就问问，你要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
　　秦傅的以退为进对江子楚明显是十分管用的，江子楚神色又动，心里暗自琢磨着，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他自认自己没干什么坏事。
　　“算了，确实是没什么。”

　　想开之后，他利落地在手机上滑了滑，回到消息界面，又反手把手机一转，发着亮光的那面对着秦傅。
　　秦傅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内心是好奇的，尤其是见过江子楚这样犹犹豫豫过后，所以等屏幕转向自己，还是身体遵循本心地凑了上去。

　　只见消息界面上，有几行灰色的联系人，从上往下是幸福一家人，郑二傻，和……
　　秦傅微愣。
　　他看见一朵花的头像，和头像旁规整的两个字，
　　——秦傅
　　而秦傅之所以排在最后一位，是因为他最近没找过江子楚，而不是因为最近找过江子楚。

　　秦傅忍俊不禁，轻笑出声：“你这遮遮掩掩的，我还以为你是背后说我什么坏话了呢，原来……”压根就没有备注。
　　江子楚面色不愉，侧过头去：“我都说了没有，我骗你干嘛？”
　　“对不住，是我的错，下回不怀疑你。”

　　过了会，相比江子楚的恼怒，秦傅显然是心情不错：“你为什么给我置顶了？”
　　江子楚嘴里轻哼着听不出曲调的歌，往身后看去，欣赏半山腰之景。
　　秦傅不催，只是一直没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
　　秦傅的眸色很深，几乎接近纯黑，一动不动，温柔浅笑，十分深情。
　　江子楚耐不住，抽了张纸擦手，状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带过。
　　“有位公主太缠人，两分钟没人回消息，就要哭唧唧砸东西，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嗯嗯。”秦公主微笑点头，不质疑不怀疑，“你是对的。”
　　江子楚面无表情看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我先走了。”江子楚瞥了眼身后：“你要没休息好，半山腰有缆车可以坐。”
　　“我觉得比较适合你。”
　　秦傅微笑起身。
　　江子楚充耳不闻，直直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说：“走慢一点。”
　　秦傅颔首：“好。”

　　休息了十来分钟，四肢酸软，恢复了大半，再次起身，虽算不上身轻如燕，但也是健步如飞。
　　秦傅很听话，放慢了脚步，江子楚自然轻松许多。

　　大约又往前走了几步，江子楚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
　　“怎么了？”秦傅察觉到他的动作，问道。
　　“张扬他们呢，都这么久了还没跟上来？”
　　二人在枫林晚坐了快十几分钟，期间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熟悉面孔，但始终没瞧见这二位。
　　“不知道，”秦傅从包里拿出手机，“我发个消息问问。”
　　“嗯，行。”
　　秦傅在来的当天下午，就主动要了张扬和刘俊杰的联系方式，江子楚知道，并看在眼里。
　　只是山里的信号不好，秦傅的消息卡在了发送，一个灰色的小圈圈一直来回转动，最终变成了红色感叹号。
　　“信号不好。”他解释说。
　　“走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岖山山道总共有有2000米，两人刚过半山腰，漫漫长征路，刚过一半。
　　拿着喇叭和拿着长长旗杆的红马甲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周旁多是一家几口人出游。除此之外，也有少数几对情侣，要死要活，都没了声响。
　　最为闹腾的，居然都是半大的孩子，无处释放的精力，几个箭步间，就冲上若干个台阶，把一干人等全部甩在身后，孩童咯咯的笑声清脆，在四处回荡。

　　一直过了午后，江子楚早上没吃饭，爬过1500米时，大脑开始变得昏沉，胃部开始隐隐有些不适感，细细的如针扎一般，一点点地刺激着痛觉神经。
　　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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