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小神仙

　　科考当天，六人天不亮用过早饭，鬼鬼祟祟出发了。

　　宿林说翻过鲸山，另一侧有个瑶池。瑶池风景绝美，因其在鲸山背后，人迹罕至。此行三天，去不得太远，又要避人耳目，这便是一个好去处。

　　大家抱着秋游的心情来到鲸山脚下，顿时软了腿。平时远看不觉得，近看才知鲸山之高大，山腰处浮云蔼蔼，顶峰披雪。

　　中秋后便是真正入秋了，树叶肉眼可见地泛黄，似没力气挂于枝头，细风拂过，千叶飘洒。

　　庄苼抻着脖颈感叹：“海神老爷哎！三天，三天别说翻过鲸山，就是爬到山顶，估摸着就差不多了。”

　　他看了看有着同样烦恼的乌雪泥，点评道，“这还拖着一个小鬼，我看这计划铁定泡汤。”

　　郁夜甩去一个看废物的白眼：“聒噪。”

　　宿林常年与高山野兽打交道，自是没想过这个问题，默了片刻，他招来一只扁毛麻雀，低低说了什么，麻雀在他掌上直打转，清脆地鸣叫几声，兴高采烈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几只神兽来了，有山鹿，野猪，一只三首六尾、叫不出名字的大鸟。

　　带信麻雀原路返回，飞到宿林肩上，叽叽喳喳半天，宿林对它道：“嗯，多谢，去吧。”

　　众人一脸迷茫，宿林解释道：“小鸟说，即将入冬了，伙伴们忙着囤积食物，就它们还有空闲，愿意送我们一程。”

　　大家立马会意，争抢起代步工具来。

　　郁夜和庄苼同时看上那只体形诡异的大鸟，庄苼位置有优势，他一个招呼不打，奔上前揪着鸟毛，就要跨坐上去，大鸟对此相当不满，三只嘴同时发出愤怒的啼鸣，长尾轻飘一甩，将这无礼之人扫落在地，滚出老远。

　　飞絮牵着乌雪泥走到山鹿跟前，眨巴着眼打量它。乌雪泥年纪虽小，却很懂得审时度势。她眼见庄苼差禽没落一个好下场，于是试探地朝山鹿伸出手，看它不拒绝，又轻轻摸了摸鹿角，软软哄道：“小鹿，你的花纹好漂亮，毛毛好光滑，真可爱。”

　　山鹿被夸得很舒服，前肢落地，示意允准你了。

　　郁少爷这般人物断断不可能骑野猪，加之亲眼见到滚得满身树叶的庄苼，深知这大鸟不好惹，想要骑它，还得费些功夫。

　　他看向宿林，问：“它叫什么？”

　　宿林：“鵸鵌。”

　　郁夜了然，走近鵸鵌，他不知随身带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根雪白丝带，少爷亲自踮脚，将这根丝带绑在三个鸟头中间的那根脖子上，还系了一个很是优雅的蝴蝶结，风雅地说：“小小薄礼，还望鵸鵌兄不要嫌弃，来年春到，鵸鵌兄有了此物，同类绝非你对手。”

　　鵸鵌兄笑纳。

　　庄苼愤愤直骂：“偷奸耍滑的奸佞小人，什么东西！”

　　他一边骂，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野猪，板着脸讨好：“野猪，你是世上最美的野猪。”

　　野猪被冷落许久，只得无奈接受这句违心的夸赞，鼻孔喷出两条怨气。

　　庄苼骑上最美野猪，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连人带猪从大家眼前一闪而过。他担心自己被甩落，山高路险，这不是闹着玩的，只好狠狠逮住猪毛，不料却将野猪兄扯痛了，它嗡嗡直叫，配合着庄苼的惊叫，两道声音如魔音穿脑，闻者皆疯。

　　四周景色在极快的速度中变得虚浮，庄苼被疯狂的野猪甩得头重脚轻，不知今夕何夕。目送走他和野猪，郁夜眨了眨眼：“应该没逝？”

　　郁少爷想同陈无宁一起骑大鸟，又不好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好矜持地朝他招招手，不料陈无宁当他是空气，取出无阻御剑上行。

　　宿林更简单了，踩着一截树枝直飞上天，没人看清他怎么没的。

　　这是陈无宁第一次在安城光明正大地御剑，随着他的修炼愈发精进，御剑不再像当初那般生涩摇晃，心情十分地好。

　　漫山风景美不胜收，他心念一动，无阻随他心意，行至他想去的地方。

　　脚下的漫漫山林还没看够，一人一鸟就飞到了他旁边，郁夜迅速伸出一只手，拉住陈无宁的胳膊用力一提，将他连人带剑挪到了大鸟上！

　　突如其来的惊吓着实叫陈无宁体会了一把悬空的滋味，心都快坠入小腹，他正要发火，郁夜的双手却环了上来，下巴顺势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问：“你什么意思？为何不与我一起飞？”

　　这姿势过于亲密，陈无宁微有不适，斥道：“你坐好，手拿开！”

　　“不拿。”飞絮的小厨房将陈无宁养得不错，不再像当初那般瘦得随风倒，抱在怀里很舒适。他这样讲，郁夜愈发委屈，珍藏一天的小秘密没过脑子便说了出来，“前天我还抱着你睡了一晚呢。”

　　陈无宁：“......”

　　郁夜得寸进尺，不等挨骂便又说：“亲都亲过了，抱一下又怎样？你怎么跟那些迂腐老头一个德性，朽木不可雕。”

　　陈无宁：“......”

　　自作孽不可活，大抵就是这样罢。

　　幸好鵸鵌兄脑袋够用，翅膀也够大，没过一会儿，两人落在了瑶池旁。

　　宿林第一个到的，他似乎对山川百兽有特别的情结，独自站着遥望九天，不知在想什么。

　　瑶池是一片湖，不大不小，连着鲸山背后一处直上直下的悬崖，悬崖顶上的雪水在阳光下融成流水，从自高处下落，造就一番九天银河之景。

　　湖边开满了五彩格桑，花期已近尾声，它们拼着命地热烈簇拥，和着瑶池的清浅碧柔，当真人间绝景。

　　先到的几人沉浸在这美轮美奂的小天地里，被一阵惨绝人寰的“啊——”打碎了感叹。

　　庄苼与野猪风驰电掣，七荤八素，他的发带早不见了，一头散乱的发抽在脸上，状似野鬼。野猪在瑶池边来了个急刹，只片刻功夫，庄苼再次被甩了下去。野猪不屑地“哼哼”几声，迈着小碎步走到宿林身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衣角，撒着胖蹄傲娇离去。

　　庄苼爬了起来，翻脸不认猪：“呸，丑东西！”

　　宿林无语地摇摇头，变出一根软藤递给他，示意他扎好头发再骂猪。惊喜来得突然，庄苼当即变了脸，笑得贱兮兮：“还是哥哥对我最好了。”

　　飞絮与乌雪泥骑的山鹿也到了，乌雪泥落地，抱着鹿头大方地亲了一口，山鹿很受用，愉悦地甩甩蹄子，朝深山老林钻去。

　　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爬上中天。飞絮拿出糕点分给大家，吃过简单的午饭，各人在花与阳光下懒懒地打旽儿。

　　春困秋乏，气候适宜，不觉睡到了申时。

　　郁夜其实不常睡午觉，醒在青天白日里，睁眼的刹那，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孤独会像潮水一般包裹而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皮，视线散乱，一边适应着这种落寞，一边寻找着什么。

　　要在这里度过三天，陈无宁只好担起大家长角色，给每个人安排活计。

　　庄苼自告奋勇，说要下湖捉鱼。

　　宿林对山林最熟悉，去摘野果野菜。

　　陈无宁冷心冷情，带着小师妹，去捉一些没有灵智的小动物当晚饭。

　　飞絮将带来的行李收拾妥当，拾了木枝柴火，支出了一个小帐蓬。

　　郁夜被伺候惯了，干站着看大家忙活，毫无心理负担。

　　做好各自的事回来时，太阳正西沉，当最后一丝云霞被夜色淹没，风吹过境，瑶池荡出涟漪，竟有些阴冷。

　　生好火堆，借着月色与火光，飞絮处理着带回来的食物。她忙不过来，陈无宁分担了一些，无阻是把好剑，不仅能上阵杀敌，还能杀鸡剐鱼，陈无宁手起剑落，那只可怜的山鸡便一命呜呼。

　　郁夜坐等晚饭，本来心安理得，却见陈无宁杀鸡杀得一脸肃然，小心肝不禁颤了颤，对他又惧上三分，发现平时他对自己还挺容忍的。

　　六人围坐，肉香与菌香满溢，山鸡滋滋淌着油，落在火堆里，溅起一片微末火星。

　　此时山野宁静，风过无痕。陈无宁扯了一只鸡腿递给乌雪泥，随后问起宿林：“这边晚上会不会有野兽出没？”

　　宿林：“我在此，不会。”

　　庄苼嘴里塞着肉，含糊地插话：“哥，你为什么能跟禽兽说话？”

　　宿林纠正他：“......是小动物。”

　　庄苼：“那只凶鸟长那样大，哪里小了？”

　　“......不知。”见纠正不了，宿林只得作罢，长时间相处下来，他的耐心好上了些，答道，“有一回，我照常在山里夜寐，半夜突然惊醒了，看见身边围着一群狼。”

　　“狼？”庄苼急道，“它们伤你了么！”

　　“我当时也很害怕，”宿林顿了顿，“不过它们似乎没打算吃我，头狼一直盯着我，我大着胆子朝它招招手，它看懂了，朝我走来，乖巧地伏在地上。我问它，你来这里做什么？头狼嚎了几声，我竟然听懂了它的话。从那以后，我便能与动物交流了。”

　　庄苼没管嘴角流下的鸡油，直直地问：“那狼说了什么？”

　　宿林：“它说，神，你为何在这里？”

　　众人惊掉了下巴......

　　庄苼双眼发亮，兴奋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宿林：“我问它叫我什么？头狼说，神。我再问它我是什么神？头狼也不知。”

　　陈无宁想了想：“这世上真有神仙么？”

　　宿林摇摇头，如实讲道：“多半不存在。我醒来便是现在的模样，早年在人间生活过一段时间，至今依然不知自已从何而来。如若真的是神仙临世，大约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不作声了，乌雪泥似有所感，愣愣接话：“宿林哥，我同你一样呢！我也不知道我打哪儿来的。师父说，我还像只小耗子那么大的时候，就被他老人家捡了回去，你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我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总该有爹娘吧？也不知道他们在哪，活着还是死了。如果哪天我能见到他们，想问问他们为何生了我，又要扔了我。”

　　宿林摸摸她的头：“你这样可爱，父母想必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乌雪泥毕竟还小，烦恼忧愁于她如过眼烟云，眨眼便忘：“管它呢，我有师父，还有师兄，有飞絮姐姐，哥哥们也很好，要是师兄能别逼我读书就再好不过了！”

　　陈无宁大骂：“不学无术！”

　　气氛一扫方才的诡谲与沉重，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少年，无论因何走到了一起，也在光阴的流逝里学着卸下防备。

　　他们并非凡尘中人，各自互有隐瞒，聊出来的大概只是冰山一角，但此时此刻，虽无美酒相伴，也与夜色共醉。也许明日醒来，炸呼的还炸呼，冰冷的仍冰冷，却不妨碍在繁星与明月的见证下，他们称得上一句朋友。

　　吃着聊着，转眼几近子时，乌雪泥睡着了，飞絮抱着她进了小帐篷。他们走得匆忙，一应野外用品没来得及准备，只用薄毯与树枝搭了这么一个帐篷，容不下多余的人。

　　喧闹之后归于沉寂，夜里有风，又挨着湖，空气愈发湿冷。寒鸦的啼叫划破夜空，带来一丝鬼怪画本的渗人感。

　　庄苼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有些害怕，不想离宿林太远，死皮赖脸地跟着他，找地方过夜。

　　陈无宁躺在湖边的一颗大树下，荒郊野外，他顾及小师妹的安危，这里既挨着账蓬不远，又有树荫遮雨，很是不错。

　　郁夜在瑶池洗漱好，湖水澄澈，也很冰凉，他容不下自己邋里邋遢就睡，又一贯怕冷，此时冷得直哆嗦，自然地挪步朝陈无宁走去。

　　他顺势躺了下来，牙齿轻轻打着颤。陈无宁闭目不语，一动不动，郁夜以为他睡着了，搓了搓手想找回一些温度，正打算睡觉，旁边传来一句低低的问话：“你很冷吗？”

　　郁夜：“嗯。”

　　陈无宁闭眼道：“生个火堆吧。”

　　这暗戳戳的关心让郁夜心花怒放了，他睡意消减，觉得没白疼此人。他侧身支起脑袋，看着陈无宁在夜色里雪白而平静的脸，忽然回味起那天温柔的触感，一时间头脑发热。

　　“不要了，火光晃眼，怕你睡不好。”郁夜心不在焉地回应着，目光一遍遍描摹陈无宁标致的眼型，利落的鼻梁，和那不与人道的柔软的唇……

　　无法言说的绮念撒满星河遍野，他索性破罐破摔，人就在眼前，大胆看不就好了，这样狎昵，倒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气。

　　他心猿意马地问：“你的生辰是几时？”

　　陈无宁不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纯粹冷落他。

　　郁夜在月色下盯着他合眸的睡颜，自言自语道：“不说算了，你应该比我小吧，不叫声哥哥来听听？我有一个亲哥，他比我大几岁，我爹总夸我哥沉稳，斥责我过于跳脱。可他说归说，却舍不得打我，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

　　“这次离家出走，估摸老头气歪了鼻子，可能我回家的时候会挨一顿揍。没关系啦，我哥肯定护着我。喂，你若叫我一声哥，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

　　他不知想起什么，叹息道，“你这个人怎么说才好，该上心的不上心，不该上心的又上赶着忙活，还总把自己搞得这样麻烦，又不是活了千八百年，不肯停下看看这浮世烟云。”

　　“呃，你可别把我当作那随风而散的烟云，我要你记着我。”

　　阴冷的风猛然大了，郁夜忽地一顿，全身发凉。他在这星垂平野下，似给陈无宁，又似给自己，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承诺。他小声地，却不容置疑地说：“陈无宁，你别忘了我。”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无边冷寂的银河是他最虔诚的聆听者。睡着的陈无宁轻轻翻了一个身，落入他怀里，清浅的呼吸在他心口盘旋，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好梦。”

　　郁夜心满意足地闭了嘴，小心地将手放上去，抱紧了些，还想再抱紧些，好像怎么靠近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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